晚霞的陰影(1 / 3)

晚霞的陰影

賀瑩的頭暈沉沉的,一點兒也打不起精神。

昨天下班後,她先去市場買菜。不是中午沒時間,而是收市時,菜販急著回家,同樣水靈靈的黃瓜、軟江葉,價格便宜一半。兒子王強正讀初三。賀瑩計劃,待兒子高中畢業,直接去美國留學。為了這個恢宏遠景,她不得不精打細算,省一分算一分。回家,她心急火燎地開始做飯。7點準,兒子放學回來,飯菜恰恰做好。吃過飯,她心疼兒子,叫他坐在沙發上看電視,自己忙著洗碗、收拾廚房。8點開始,她坐在兒子書桌前,開始每晚的必備程序——監督他做作業。她心不在焉地織著毛衣,眼光卻警覺地在書本和兒子臉上睃巡。兒子一失神或不夠專心,她就輕聲提醒。忙完這些,已到11點,她還要照顧兒子洗澡,給他準備換洗衣服。然後,自己洗澡,洗衣服。她倒上床,看了幾分鍾電視,人就困得不行。可是,她剛睡著,電話突然響了——丈夫王光建在北京開會,醉意十足地掛來電話,說記不清兒子穿多大球鞋,他想給他買雙“耐克”。“酒喝多了,半夜三更掛啥電話?”這一打岔,睡意沒有了。翻來覆去,直到遠處傳來雞鳴,她才迷迷糊糊地睡去。

今天早上上班,處長叫賀瑩準備資料,下午有東北客戶來談合同。她有氣無力地整理好資料,打算趁著沒事,稍稍打個盹。不料,她的上下眼皮剛闔在一起,電話就令人心悸地響起。

“哪位?”她不耐煩地抓起電話。

“瑩瑩嗎,是我。”傳來父親賀克辛的聲音。他全然沒有平時的穩重,喘著氣,急促地歎著:“過不下去了,分開,分開!”

“分開?”賀瑩懵了。

“你媽太不像話!昨晚,我剛把你表姨媽送走,進門,你媽就開始發脾氣,鬧了整整一夜。這樣,你下午回來再說。”

幾句口角,一點兒家務事,有啥了不得?賀瑩覺得,父親正在氣頭上,把事態嚴重誇大了。她沒放在心上。她打算下午請一會兒假,回去勸慰幾句。忽然,她的手機響了。

“你在單位嗎,我馬上來。你說,還要不要我活?”母親韓春麗憤憤地嚷了幾句,猛地掛了電話。

賀瑩頓時生出不好的預感。這次衝突,可能真的比較嚴重,不然,父母不會分別給她掛電話。多年來,父母有過矛盾,也大吵大鬧過。一般,她不偏不倚地勸幾句,他們也就算了。她本想給弟弟賀欣掛電話,約他下午一塊兒回家,又一轉念,等母親來後,弄清情況再說。

賀瑩工作的電子器材公司旁邊,有一家新開的茶樓。冷清的大廳裏,韓春麗用吸管攪著檸檬汁中的冰塊,連珠炮般訴說著憤懣和委屈:

“你想想,這幾年,崇明島的親戚來了好多?一來,就是三四個人,吃住全在家裏,生活秩序都被打亂了。我又要買菜做飯,還要安排他們這兒玩那兒耍,忙得灰頭灰腦的,老年歌舞團活動也沒參加。前幾天,你表姨媽表姑爹又來了。我一個也沒見過,照樣要伺候他們吃喝。昨天,你爸送他們到火車站。我打掃清潔,發現廁所堵了。我找鄰居幫忙疏通。哪知道,廁所裏掏出兩個冰激淩塑料杯。你說,我們誰吃這東西?肯定是他們孫子,吃了冰激淩將杯子丟進廁所。你爸回來,我抱怨了幾句。他倒好,幾句話頂過來,說我勢利、嫌貧愛富,還說我的親戚來得更多,他同樣老黃牛般盡幹苦力……”

韓春麗62歲,個子高挑,眼角、前額雖有細碎的皺紋,但難掩年輕時候的秀美。她端起杯子,將吸管丟在一邊,“咕咚咕咚”地喝了幾口檸檬汁,恨恨地將杯子一放:

“我說我難以忍受,他說他早有看法。好啊,那就分開過。反正兩間房子,一人一間,互不幹擾。他的親戚朋友來,他出錢接待。我的親戚朋友來,我自己安排。工資各用各,家庭費用,一人一半。”

“這還像一家人麼?”賀瑩抗議道。她柔聲勸著母親,要她多想父親的優點,不要為生活瑣事影響感情,影響正常生活。

“正常生活?分開住,一切都說明白,可能還好一點兒。我決定了,就這樣辦。下午,你同賀欣一起回來,我們鑼對鑼、鼓對鼓,把話說清楚。”韓春麗斷然宣布。她急著去商場,買床單、被套,把崇明島親戚用過的東西通統換下。

目送著母親的背影,賀瑩無奈地苦笑。她太了解母親了:凡事有主見但卻固執,精明能幹又過分強勢;決定做什麼,就一定要做,撞到牆了也不回頭。對父親,賀瑩的同情多一些。賀克辛的性格恰巧與妻子相反,沉穩得近於木訥,忠厚得有些迂腐。退休前,賀克辛在統計局工作。對生活中的瑣碎小事,他有著職業習慣般的嚴謹和認真。平時,他總是溫和地笑著,不多說話,更不說什麼三長兩短,但較起真來,幾頭牛也難以拉回。賀瑩判斷,父母分房居住已成定局,很難挽回。她不甘心束手無策,想找弟弟商量,期望他能想出辦法。

賀欣從變壓器廠辭職後,開了一家火鍋店。賀瑩來到火鍋店,已是下午5點。賀欣懶懶地坐在店堂角落,一麵喝茶,一麵吆喝小工做這做那。

見到賀瑩,他一怔,臉上浮出笑容:“今天啥風吹的,有空來我這兒?想吃火鍋麼?”

“沒閑心。”賀瑩白他一眼。

賀欣長得又高又瘦,五官輪廓像母親,一副幹練模樣。賀瑩卻仿佛是父親的翻版:個子不高不矮,微胖,肚子有些臃腫。年輕時候,賀瑩曾暗自羨慕弟弟的身材,抱怨出生時老天爺打瞌睡,把他倆弄顛倒了。

她低聲說出上午的事。

“這麼嚴重?”賀欣詫異地一挑眼,賡即,若無其事道:“有句話咋說的,天上下雨地下流,老夫妻吵架沒勸頭。不管他們。實在沒法,由他們。分開也好,不分開也罷,反正,在一套房子裏。”

“咋這樣說?”賀瑩不高興了。

“哎呀,姐,這些婆婆媽媽的家務事,把福爾摩斯請來,也搞不清楚。”賀欣嬉皮笑臉地說:“就說我吧,一天到晚,狗一樣地跑上跑下,牛一樣地累死累活,豬一樣地有啥吃啥。忙到半夜回去,張雅群還嫌我一身火鍋臭,說黴到她了,一摸麻將就輸。媽喲,隻要她提出分開,謝天謝地,我給她磕三個響頭。”

“少說廢話。走,一起回去。去了媽那邊,我還要趕回去給王強做飯。王光建出差了。”

“有十桌壽宴,我走不了。這樣,你幫我給爸媽帶一句話,任何時候來我這裏,保證他們夥食不愁。”

“去你的!”賀瑩悻悻地走了。

回到父母家,父親躲在書房,母親神色倨傲,大馬金刀地坐在客廳,正在等她。賀瑩叫出父親,委婉地開始勸說。沒說幾句,賀克辛生氣地發作起來:

“我老家的親戚,頂多兩三年來一次,就做臉色說閑話,我當然無法接受。她那邊的親戚、朋友、同事,十天半月輪著來,我說過什麼?不就嫌我的親戚是鄉下人,窮!我告訴你,浦東開發已經四五年了,發展得挺快。浦東與我們崇明島,隻有一江之隔,要不了幾年,我們老家比錦都還富。”

“再窮,我也不會拖兒帶女,在人家屋裏一住就是十來天。”母親高高在上地冷哼一聲:“我的親戚、同事多,不假。不過,人家哪次來,在這裏住過,把你擠到沙發上睡?哪次來,我要你拿錢招待他們?像你,來了四五個人,明知要多用不少的錢,卻裝聾作啞,屁都不放一個。”

“純粹無理取鬧!我的退休工資,除了一點買煙、茶的錢,全部交給你了,我哪來錢?”父親氣得臉色鐵青。

“你股票賬上的錢呢,不是還有好幾千?”

“真好意思說?三萬多元炒股,我要買這隻股,你強著買那隻。股票一跌,我捂住不賣,你非要割肉。蝕了一大半不說,炒股成了吵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