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有一種逐漸而來、愈來愈強烈的恐懼:怕別的女人愛上我。我知道這樣說會引起認識我的人的嘲笑,仿佛借著這樣的說法抬高自己,至少是聊以自慰。

不過這不是自慰,是恐懼。人一旦陷入恐懼,難免要精神集中地關注四麵,怎麼會有時間開玩笑呢?

我想,一旦有別的女人愛上了我,我的家庭就完了,破裂了。破裂知道嗎?把雞蛋往鍋沿上一磕,掰開,這就叫破裂。我是意誌薄弱的人,但我可愛的家,我精心刷的牆圍子,可愛的朋友,聾人三相打的書櫥,帶有龍鳳呈祥圖案的小緞被,還有其他,都跟著完了。

怕別的女人愛上我,並非我有許多可愛的地方,基本上沒有。我雖然沒有一些明顯的毛病,譬如尿炕、夢遊、掐小孩腮幫子、公家會餐撐得扶著牆回家,等等。但我也沒什麼明顯的優點。我做過一項有關優點的試驗,借了一個賽跑用的秒表,用拇指一按,開始算自己的優點。10秒、30秒、3分鍾,一直到15分鍾,我也沒想出一條優點。我過於平庸了。過去上學時,我曾經有過一些優點,譬如上課大膽發言,但現在已經不上課了,我距上課的歲月一別有20多年了,連帶著所有的優點。現在每逢年終鑒定,我的優點大約隻是“擁護四項基本原則”。

其實,我不富有,不英俊,不倜儻,不溫柔;這麼說吧,你字典上的好詞,標有三角形的“褒義”的詞,前邊加一“不”字,對我都適用,包括不開拓,不豪邁,不英勇不屈,不百折不撓,不千錘百煉,不爐火純青,不精湛,不飄柔,不中美史克,不方便,不滴滴香濃,等等。有一天,我聽廣播說“今年絕不給農民打白條”,嚇了一跳。我給農民打過白條嗎?經過檢討,才知道這不是說我。

但我仍然怕別的女人愛上我。我固然不可愛,可萬一她哪根神經錯了弦怎麼辦?怎麼能沒個警惕性呢?譬如我很醜,這原本是很安全的事,但偏偏有歌唱“我很醜,但我很溫柔”。譬如我很平凡,歌裏又唱“平平淡淡才是真”,完了,這歌追著你整事。我不讀書,又有人說“無聊才讀書”。我沒別的能耐所以常常擦皮鞋解悶,人家又說“對男人的信任是從一塵不染的皮鞋開始的”。

於是我怕得有理。我頭發已經發白,額頭也有皺紋了,人家說你是“熟透了的男人”,熟透了!這詞多爛乎。我恐懼的真實理由在於:我這個人不能正視愛情。

我有足夠的能力拒絕登山,但我怎麼能夠拒絕愛情呢?愛情是什麼?有人形容“幹柴烈火”,一點也不錯。它又是魚水關係、禾苗雨露關係、鋼筆水和鋼筆的關係、揚子江心水和蒙山頂上茶的關係。這些比喻中都包括水,因為老子說“上善奠水”。如果一個女人愛上了你,金錢寶石,她全不要,隻跟你過一輩子,這怎麼辦?你跟她苦口婆心地解釋,她說她不管你說自己長得哩溜歪邪,德才皆不兼備,她說不在乎世俗的偏見,一言不發眼淚汪汪地看著你,這怎麼辦?你肯定土崩瓦解,因為碰到了愛情。

在我比較無知的那些年月,也幻想過種種外遇。譬如我被外國某王室的小姐——應該叫公主給愛上了,她把我挽到了英國(法國也行),送進三一學院或巴黎高等師範學院深造,一直造成紳士特色,連喝龍井茶都放糖和牛奶。我和那位小姐——不,公主——一有閑暇就在漫長的紅地毯上練習走正步,不在乎眾目睽睽以及有人拿戰刀在你後腦勺比量,以便習慣元首級的歡迎儀式。我還要練習接過兒童獻來的鮮花,把小孩抱起來貼臉。在盛大宴會別老盯著菜看,而應微笑,更不可把刀叉偷偷放入口袋。如果時間充裕,也可以練習接受國書,闡述雙邊合作的意義,但我現在已經結束了這種憧憬,不輕易接受王室人員的愛情,我會嚴肅地告訴珍妮公主或索菲亞公主或麗麗公主,NO!我不能接受你的愛情,我愛我的祖國,我是中國人民的兒子。在中國,有我的事業與追求,書櫥和牆圍子。躲得了外國公主的愛情,未必能拒絕周圍女人的魅力,譬如她一旦向你拋媚眼怎麼辦?你看到她裙子下麵的大腿上有一顆迷人的痣怎麼辦?她上班的時候客客氣氣向你打一個招呼怎麼辦?她眉如彎月怎麼辦?要克服這麼多的難題,對一個意誌薄弱的人來說,並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我怕別的女人愛上我,雖然還沒出現這種跡象,我先提前怕著,人無遠慮,必有近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