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阿姨——不是我阿姨，而是幼兒園的阿姨——調到機關做文員。過一陣，不幹了，想回幼兒園。
有人疑惑，機關多好，想不開。還有人分析，孩子們天真爛漫，與之相處全是童貞，小阿姨準是受不了機關的勾心鬥角。
阿姨自己說，這些都不是障礙，關鍵我不會說話了。
幼兒園的阿姨大多隻會說兩種話，或日有兩套話語係統。一是訓斥。她們訓孩子比牧羊人訓羊的次數要多，這也算是一種管理，以絕對權威禁止孩子從事阿姨認為不妥當的事。另一種腔調是扮貓扮狗，用動物的——其實是童話的——語調說話，這一般是在講故事，而且在故事中出現動物時運用。這種語調讓人脫離現實，兒童們聽得傻傻的，涎水流進脖梗子全不知曉。
兩種語調可謂之“警察與貓咪”，它表達兩種角色。還有，阿姨的聽眾是兒童，混沌未開、智愚顛倒。所以，有一些幼兒園的教員常把孩子當無智力的動物看待。她們的腔調因而嚴厲或嫵媚。我觀察過許多幼兒教師的施教過程，嚴格說，富於愛心的並不多。我說的愛心是把孩子當人來看待，認為孩子有理解世界和區別情感的能力，真誠地對待他們。
話題回到腔調，即阿姨為什麼在機關裏不會說話的問題上。腔與調是專業術語，所謂字正腔圓和滿弓滿調，乃念白或演唱所應達到的規範，梨園或武術界叫“範兒”。阿姨者，開口失語，原因在找不到“範兒”了。在機關，訓斥行不通，不可以對同事說“別動！”“誰讓你上廁所了？”“不許喝水！”這類話。而另一種如“把褲褲脫下來”、“寶貝別亂跑”也不便說。跟機關大人說話，委實是一件奧妙之事，他們有智力兼有身份，官職年齡性情各不相同，使我阿姨期期而不能言。
說話是天下最難的事之一。除去語感、語境之外，還有一種叫什麼呢——姑稱為語象，即一個人與傾聽對象言說時形成的固定腔調，包括措詞語氣等一套方法，形成之後就難改正。我認識兩個曾經當過獄警的人，他們人還都行，就是說話太討厭，氣指頤使。我還見過一位電台深夜談話節目女主持人，在大庭廣眾之中聽她說話，如中夢魘，其聲音之低迷、飄渺，聽者頭發都快站了起來。可見語象不對，聲音不論甜美或豪放都不受用。
彼阿姨回到幼兒園後，如美猴王回到花果山，憋了一肚子的話從此大說特說。
“站著！再亂跑掐死你！”
或者：“小羊羔有幾個犄角啊？”
（眾：兩——個——）
“真乖！是兩個犄角。”
如此快活，是因為找到了語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