碗的事也不是小事。以前上別人家吃飯——吃館子是這幾年的事,八十年代末期,人們才普遍下館子,然而這是說我老家——吃飯的人來到別人家,居於席前,先看碟子碗。看啥?家境榮枯,盤盞係於一半。細瓷為好,細瓷而又成套的碗,表明日子過得已經發達。

饗飯多在正月。互相請,真個是人人為我、我為人人,互濟會。在風和日麗的正月,誰家大白天不晃晃悠悠踱入一大幫食客,用上海話講是“沒麵子”。這幫人穿著呢子大衣,穿風衣,戴禮帽,戴人造毛的水獺皮帽,過本命年的人從褲腳和皮鞋間露出鮮紅的襪子。他們高聲問候,四鄰俱知。主人驚喜地出來迎接,其實相互見過八百遍了。但這是過年,是請客。“客”字在吾鄉讀“且”,上聲。“且”們帶著一肚子關於這頓酒菜的美好構思,晃晃悠悠進院。入門,誇讚主人家裏幹淨,對過年新添的擺設表示驚訝,說說入席。

入席,筷子碗都擺上來,叮當清脆入耳。一盤子雞,一盤子魚,一盤子扣肉。上述為“硬”菜。其餘的,為表豐盛,其格式如“炒×”,即肉炒芹菜炒白菜炒角瓜炒黃瓜炒白果炒柿子炒菠菜炒鹹菜炒辣椒炒豆角炒韭菜炒疙瘩白,前邊的肉炒後麵各類蔬菜。滿滿一桌子,豐盛,畢竟過年了。這景象讓“且”高興。菜在過年的主要功能是觀瞻,誰沒吃過菜?這些日子吃都吃不動了。但,菜少了不行,不熱情,甚至不吉利。不富裕就是不吉利,炒這炒那證明富裕著呢。

整兩拳?

整兩拳吧。“且”們問答。

拳不是泰拳與太極拳,更不是猴拳,乃酒戲。把食指、中指、無名指在“炒×”的上方伸縮彎曲,口爆數碼,輸者笑嘻嘻地喝下,再劃。碗們,在桌上儀表堂堂。即便不是新碗,也被女主人用堿水洗得幹幹淨淨。沿兒有兩道藍杠的粗碗、描畫富貴花卉的細瓷碗,更富的人家裏,碗繪金邊兒,即如今微波爐禁止使用的那種。在席上,你看吧,盤拱雞鴨,碗中清虛。一看,盤子是為碗服務的。碗上擔一雙筷子,尊貴。這家人無論怎麼忙乎,切菜、剖魚、下餃子,都是為了進入這個碗。再往大了說,人辛苦一年,為的是碗裏要啥有啥。

碗舀日子。端起了碗,就得讓日子過下去。多難也得過,啥空也不能讓碗空了。你看這小碗,一下一下,盛走了多少光陰歲月,掏盡了多少座尖尖的糧倉。人回家,端起碗說的是家常話、老實話,向家人吐露。碗在裝了那麼多糧食之後,也裝了不少的話。有碗。就有綿綿不斷的生活。對我來說,用不慣自助餐的金屬托盤,也不愛用方便飯盒。我就愛端碗,左手端起碗,右手攥一雙筷子,心裏踏踏實實。這情景是人一天中最好看的姿態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