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秋天,吃到象牙黃的小糖梨兒時,想起一句成語:吃人不吐骨頭。想到時,剛好把核桃大的梨兒吞入,嚼兩嚼,將把兒拽出來扔掉——不早也不晚,想到這句成語。小糖梨兒是果皮包著的一口梨粥,無渣無滓,核也是軟體,用不著吐。想到的這句話,學自小學課本,好像是《收租院》,說地主老財吃人不吐骨頭。那時,聞而驚駭,不吐骨頭?印象非常深。當然,這是一個比喻,但老師沒說比喻,說就是“吃人不吐骨頭”。這樣,語文課變成了生物課,言說猛獸對弱者的吞食。後來領悟了這句話的政治含義,即私有製的殘酷,劉文彩、殺害英雄少年劉文學的地主和砍雷鋒手背的地主婆吃人不吐骨頭。

換一個話題說,北方的水果多有硬核,瓜無核卻有籽,不吐不快。習慣之後,遇到稀軟的糖梨兒囫圇吞之,也喜人。當然我吃東西比較狼虎,斯文人還是吐核,至少把小黑眼珠似的梨籽兒呶吐出口。然而他們吃的時候,也想不起什麼成語佐餐。

“糖梨兒”而不寫成“糖梨”,是兩者在北方話裏發音不同。在許多情況下,北方話對較小的什物,有稱謂上的兒化:糖梨兒、大棗兒(棗雖稱大,實小,如老疙瘩是家裏最小的孩子一樣),還有小崽兒、小貓兒、小米兒、小鳥兒。大的東西,如鴨梨就不能叫鴨梨兒,不中聽。那麼大的梨,能叫鴨梨兒嗎?不能。

有的南方人以為北方人說話隨便兒化,非也。譬如,北京舊有九門,崇文宣武不一,其“門”的後麵均不能加“兒”——“天安門兒”,不像話,讓北京人聽了歎氣搖頭。而九門之“西便門”,讀時必須加“兒”——西便門兒。此“門”不“兒”也讓北京朋友笑話。南人對兒化音頭痛,發此音不得要領,拎勿清,搗漿糊。究其實,“兒”音沒什麼了不起,舌頭直伸,嘴開舌縮,“兒”也。有些人把“兒”讀如“厄”,舌形對,然而鼻腔未打開,如豫北方言。所以兒化之前,先要通鼻子。有一個地方的人說不出“兒”音,在膠東。我爸的朋友車大爺,即我媽說的“老車同誌”是此地人,常說“我一無親,勒無友,你是我的親弟弟”。他所說的“勒”,即數學的“二”。車大爺還說“阿勒巴尼亞”。最讓他口舌窘迫的地名是“二連浩特”,車大爺開車去那兒拉牛羊皮革,說“勒連浩特那勒,人實在”。掉一下書袋,“勒”(二),實為齊地的古音讀法,當年孔子孟子都這麼言說,像車大爺。

古音令人著迷。誦讀唐玄奘法師用漢字記錄的佛經,如《大悲咒》,今古讀音已大不同。經中的讀音有夢語和唐朝讀音,如:羅讀賴,夜讀亞,阿讀窩,曳讀謝,吉讀揭,等等。聽和尚以古印度語和唐音誦經,心明眼亮,氣象萬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