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知道檑木嗎?不是古代隘口砸人的凶器,是健身器具,鐵管焊的,刷漆,練腹肌用。我說的是遼大操場的檑木,它邊上有變電所和一個水窖,檑木正對著百米跑道。
有一次,兩個女孩子徑直走到檑木前,攀爬坐在頂上。這是在傍晚,我很羨慕,但上去和她們並排坐著就不妥當。她們會下去,然後隻剩我一個人。
小時候,我也喜歡坐在高處,在黃昏或雨後。坐在房頂,地麵的透視關係全都變了樣,低矮卑順。還有意想不到的發現,看壓酸菜缸的方石後麵有一枚新鮮的雞蛋,學校練劈刺的木製步槍斜插在老孟家雞窩後麵,不用說,是偷的。
檑木比房頂高些,頂上有兩排鐵管,可坐。女孩子不說話,掏出小食品“哢嚓哢嚓”吃,腿在晚風裏一踢一晃。
我在檑木上做腹肌練習,最多隻有17個,分兩組。抬腿的時候,伸直,在視覺中達到蕙星樓5樓的窗戶,即齊眉。每次練到後來,都上不來氣,難道腹肌和肺連在一起嗎?
腹肌跟呼吸有關。你看短跑運動員,跑完都低頭彎腰,腦與腹肌的氧耗盡了。而我練完之後,腸子像斷了一樣。
在檑木上,我沒怎麼好好練,習慣了,聊複爾爾——17下,多一下也不必。但不練完所有的科目——單雙杠、蛙跳、杠鈴,心裏自責。
檑木還有一個用處:把胳膊架在上邊看遠方。“遠”和“方”這兩個字有點說大了,但有機會這樣說,讓人高興。城市裏看不到遠方,“遠”是被街樓阻隔的見不到的某處。在街裏,目光被建築物割斷,你不可能站在馬路中央,看它盡頭,車不讓。而盡頭,早有洶湧充滿亂意的車流駛來。
操場是由鐵欄杆圈起的一片遠方,包括足球場、跑道、看台和跑道邊上蓬勃生長的野草。看學生們遠遠走過,拎著水杯與坐墊,男同學咧嘴笑著互相謾罵,女生用吸管啜飲紙裝盒的飲品。看這些挺好,享受人間寧靜,隻需一檑木把身體重心撐著就行。
剛才發現,放胳膊這根鐵管鏽蝕了,開焊,露出一排黑洞。這時,一隻美麗的小蜂腰一扭鑽了進去,再沒出來。我說蜂是因為它體形如螞蟻,細長善爬,肚子黑黃相間。雖有薄翅,卻像借來的,不堪飛。我等待著蜂或蟻出來,捉住獻給國家研究。它不知去向,可能順著鐵管的回路走了,這它都熟悉。我覺得受到冷落——它沒想再看我,我卻想再看它一眼。為什麼呢?不知道。
我突然想起,內蒙古牧區的人們對每一個來訪者——不管是誰,勘探隊員、割除闌尾者、會計或種蒜的人,都要熱情招待,走時一直送到老遠,譬如送過兩座山。我曾不解,問一位老大媽:“您都不認識他,為什麼這麼送?”
老大媽:“這不是明擺著嗎?孩子,分別了,這輩子再也見不到了,多可惜。”
一般人理解不了這個邏輯,也不認識,見不見的能怎麼的?不,蒙古人認為,兩個人見麵,其中必有珍貴的因緣。而見了之後,以致永訣,想想吧,多麼令人感傷。至於這個人到底是搞什麼的,搞草原調查的、開羊肉火鍋城的、吃藥過敏者、鼻息肉,那是他們的事。
如此,我也以此情懷遠送蟻蜂。
而後,我幾次想把眼光拐進鐵管的洞隙裏,未成,眼睛太大。然而我一定要讓蜂知道我在這一帶盤桓過。怎麼辦呢?往裏裝點土,種地?對,種地。種……我想到了家裏的小米、大米。不行,它們不是種子。那麼種子在哪裏,我讓思路沿著農業想。
新樂遺址有一個農業區劃所,對,穿過一條街,就是農業植保站,相鄰是種子中心。在城裏回憶農業的事情並不容易,須有先進的思維方式。一般什麼業都和什麼業在一起。慢慢想,像由鳥糞發現鳥窩和鳥蛋一樣。種子中心原來是“農業部東北種子中心”,想到這兒,我有點心虛。我沒說非要農業部的種子,什麼種子都行,包括芥菜。在城裏,隻有糧食而無種子?糧食像不穿衣服的閹人歌手——我沒有指責演藝圈的用意,中世紀,高音唱不上去用閹人歌手唱之,他們還唱女高音。
種子中心的屋裏太好了,大理石、大吊燈、大沙發。透過玻璃房,得見高聳入雲的庫房,裝滿良種。無數標牌插在紅之黃之黑之的種子上,中英二文,我不敢看,怕他們問我“您家有幾畝地?”或“您批發幾噸?”
不敢提買的事,低頭看。我想,買種子的人咋不往地上撒點呢?我撿幾粒就夠了。如果買,買半兩或5粒肯定遭到他們的嘲笑,買多了也沒用。
好,有個人看種子,正順指縫往地下漏呢。他一手扶眼鏡,歪脖子看手心的種子,撇著嘴——有什麼可撇嘴的——用拇指推撚,地上已落多粒。他一走,我假裝係鞋帶(真係了係),撿三粒攥人手心。起身看牌:墨西哥小麥。好啊!墨西哥小麥。
我把墨麥與土埋入檑木鐵管洞隙,蜂想出來隻能改道了。明年春季,將有一棵綠苗像蛇信子一樣曲折而出。
跑步那幫人見了,會驚訝,“耶,這什麼苗啊?”
我清高地說:“這都不知道?墨西哥小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