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訪大寨(1 / 2)

我又一次登上昔陽的虎頭山,是一個秋高氣爽的時節。

盡管涼氣已經漫不經心地飄蕩過黃土營造的溝溝峁峁,但收進眼簾的依然是飽經風雨的蒼翠,從虎頭山頂一直漫到山下那座灰牆黃瓦脊梁高聳的大院。噢,在我的印象裏這兒就沒什麼建築的,上世紀七十年代,我曾出差晉中獨自在陽泉火車站下車,幾經周折跑到威名遠揚紅透天下的大寨,想親手撫撫這麵鮮豔得令人炫目的旗幟,似乎也有那麼幾分朝拜的意味。然而我乘公交車走到村口,裏麵居然靜悄悄的,隻在一棵枝丫繁茂的老柳樹下,有幾位黑衣老人圍坐在一起做著針線活計,身後滾爬著穿開襠褲的稚童。後來我才知道這棵柳樹也是名氣了得呢:舊社會有一婦女撿了一棵田間老玉米,竟被地主吊在這棵樹上打得死去活來,於是村上便把這兒作為曾經時髦的憶苦思甜的場所,現身說法很有些感染力呢。而我去那天似乎全村的人都開荒種地去了,偶有零星人影閃過,木訥的眼眸似乎還閃動著冷漠和警惕。我略有些忐忑地漫步於一排排整齊的半是窯洞的農舍外,走馬觀花地窺視著有些神秘的角角落落,悄悄隔著窗玻璃向裏張望。讓我驚異的是幾乎每家的陳設都是一樣的,一張土炕一摞被褥一隻板櫃一張方桌兩把椅子,牆上有張那年月政治味濃鬱的年畫,家家如此沒有一點個性可言。讓我稍感欣慰的是小賣部的售貨員講,村裏每天會在晌午收工的時候把一捆時令蔬菜放到家家戶戶的門外,完全是充滿烏托邦色彩的供給製啊,人們就好像生活在一個軍營般的社會裏。有趣的是村口居然還矗立著一棟四五層的水泥建築,是謂大寨賓館,這樓規規整整至今在當地也算得上是一個“宏大”建築,那座灰磚黃瓦的紀念館與此相比也顯得有些猥瑣。想想區區一個小小的晉中村落,怎麼會需要一個如此規模的賓館呢?從村頭的老柳樹下走到村尾的崖畔邊,終於弄明白是為招待接踵而至的外國友人而刻意營造的。

大概幾百戶人家全簇擁在黃土崖的斜坡上,一排農舍的前院是下排的屋頂,與那村外的梯田有那麼幾分相似。然而,就是這麼一個普通得讓人過目就忘的村落,在上世紀相當一段日子裏吸引了無數百姓和領袖的眼球,人們像膜拜聖殿一樣從天南地北蜂擁到這裏取經學藝,大寨成了當時人們對革命堅定性的考量標準。而今這個曾經獨領風騷的小村落,村莊還是原來的模式,農民還是原來的血脈,但當年的神秘和威風已經蕩然無存,如果想探尋上世紀在這裏發生過的許多發澀的故事,從那屋簷下梯田裏農民的眼眸中興許會頑強地表現出來,使得過去和今天踏入這兒的文人墨客不時會生發些許感慨。我想正是這麼一個緣故,“大寨”這個曾經讓中國人如醉如癡的村落感動和激勵了無數的人,甚至一些名冠中西的藝術家也來到這裏體驗生活,似乎直到今天也沒有什麼人對此表達詫異。我發現村裏的行人多了許多,衣著也花花綠綠的時髦了許多,臉上更溢出了隨意和忙碌。是啊,不管曆史將怎樣評價大寨,大寨人那種與天鬥與地鬥的精神都將會填充我們的民族精神寶庫。

然而,一件並不引人注意的文人軼事走到今天卻有了格外的意義。那年我從虎頭山上下來進入一間介紹大寨光榮的展覽館,見到中國五四新文學叱吒風雲的鬥士郭沫若寫下的一首大寨頌詩,心裏不由得陷入了沉思。一代文豪啊,一位不論誰來執筆著史都繞不過去的文化人物,曾經幾進大寨幾上虎頭山,那一次他沒有陪同外賓登山瀏覽,而是獨自一人來到簡陋的大隊部,尚不得考知老人家當時是否有過徘徊便拉過一位公勤員,要過幾頁財務報表紙,伏在一張沒有油漆的桌子上,用俊秀的小楷在其背麵寫下八句五言詩,隨後鄭重地叮嚀公勤員千萬保管好交給支部。我聽著講解員不甚流利的介紹,眼前不斷地滑過一片又一片黑白的彩色的曆史,腦海裏卻在反複嘟囔,這些標語口號式的句子淡如白水啊,除郭沫若以外的任何人寫出來都不能被認為是佳作,是文學家嘔心瀝血即興揮灑的燦爛華章,我禁不住想抄錄下來與朋友們欣賞:“全國學大寨,大寨學全國。人是千裏人,樂以天下樂。狼窩變良田,凶歲奪大熟。紅旗毛澤東,紅遍天一角。”但當時我懷疑了自己的感覺,還為大文豪那直白的句子費盡琢磨,以致後來膾炙人口的“大快人心事,粉碎‘四人幫’”在神州大地傳唱飛揚,就不由得會去努力品味那句名言“藝術的最高境界就是無技巧”。品味詩人的瀟灑淋漓大氣磅礴的感覺,當然也常常會在感慨萬千的同時,生發些許的疑惑在心頭悄悄掠過。

而今又一次漫步在溝壑簇擁的虎頭山上,密密匝匝的柳林鬆樹樟木以及一些叫不出名字的灌木已經把山頭包裹起來,沿山修造的周恩來、葉劍英的“記”念亭和那石塊鋪就的小路,特別是一些紅紅綠綠的指示牌把這個晉中的小山村,演繹得與各地的旅遊景點毫無二致。然而今天踏上這塊依然裸露的黃土地,人們對這裏七溝八梁不會留下難忘印象,更多的是會對每道溝每道梁所傳遞的曆史信息發生興趣,會對這兒發生過的傳奇故事發出感歎。我最最詫異的是,我們偉大的文學家居然會臨終遺言把他的骨灰撒在這座似乎缺少文學的虎頭山上,相伴在那位戴著白羊肚頭巾漂洋過海,讓全國的農民們為之傾倒的大寨書記的墓旁。而且虎頭山下的大寨人還為老書記修建了一座氣勢恢弘的雕像,其身後是三級一百一十八個台階,暗喻老人的年齡黨齡和在中南海工作的曆史。那高仰之勢也可謂獨具匠心,站在皺紋縱橫的雕像前抬眼上望,會令人對其生前經曆的風風雨雨感慨萬端,如果有興趣沿那高聳而簡陋的石階逐級而上,人們會由於閱曆不同而懷著各種心情為這座已經安靜下來的墳丘投上關注的目光。幾乎沒有人會想到在其側麵幾十步遠的坡地上還有一塊很多文化人都想探個究竟的小小陵園,以《鳳凰涅槃》蜚聲海內外的文壇泰鬥居然在這裏找到了已經不算安靜的長眠寓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