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讀情書(1 / 1)

我怎麼也沒想到妻會把那一摞信藏到現在,且還時不時要堂而皇之地搬出來,隨意抽出一封,聲情並茂地讀起裏邊的甜言蜜語,常常讀著讀著便要陶醉地笑出淚來。孩兒便問笑什麼呢,妻卻臉上嚴肅起來,實在拗不過了,便會轉而洋洋得意地說,這是你爸爸的“罪證”。如今孩兒長大了,遇此情形便也似懂非懂地不再刨根問底了,然而要是孩兒不在家,妻便會將那信中最煽情的句子款款地從嘴裏變為音節吐出來,我聽一會兒便要臉上發燙停住手中的活計,盯住妻那因激動而泛起紅暈的臉和眼睛,心緒便也年輕起來,纏繞在身邊的什麼憂愁煩惱都會頃刻間煙消雲散。不過如遇那讓我至今還感到汗顏的海誓山盟,妻有時會故意忘情地喊出來,我當然要搶過去,裝做要撕掉的樣子,妻便一定拚命地護著,我便威脅總有一天我會把那些信一股腦翻出來扔進火爐裏燒掉,妻卻說家裏這些信是複印件,原件早就拿到辦公室裏,鎖到保險櫃裏了。其實我知道妻在騙我,那摞信用一塊粉紅色的綢子整整齊齊地包裹著,就在臥室衣櫃的角落裏放著。

那幾年,妻在太行山麓的一處山坳裏,我在古城的東牆下,那感情的脈係也就靠兩寸信箋來維持了。每回接到已是妻的她的信,時常並不急著拆,而是悄悄地找一個僻靜處,將那信封撕個小口,仔細抽出內文,默默地讀上幾遍,幸福便湧滿了每一個細胞。隨後嘴裏便哼著不成調的什麼曲子,幫家裏或幫同事做點也許多餘的事情。當晚夜深人靜的時候我會再鋪開信紙,把甜蜜的感情注入筆端留下一行行形容心跡的漢字。

我們那時曾約定,雙方接信後必須不超過兩日就要回信,而那信在郵路上晃蕩的時間,我已計算得十分精確,哪天來信八九不離十。但有一回,隴海鐵路被洪水衝了一段,當然幾日不見有信了,我急得惶惶不可終日,什麼事也不想幹,想打電話問問又怕被誰發現了。於是便每天執筆著文,表述衷腸,其言辭之熱烈今日看來直羞得大汗淋漓,當那遲到的信終於幾封疊在一起落到我的辦公桌上,那喜悅真是按捺不住的。記得杜甫曾雲:烽火連三日,家書抵萬金。其間雖無烽火之日,而那書信卻實實使人感覺珍貴。我於是便按郵戳上的日期順序拆一封讀一封,有時還有意將那信放在辦公桌裏,一天讀一封,真有今日看電視連續劇的感覺,期盼之心撩人心肺,那幸福是唯有墜入情網的幸福之人才能體會到的。

不過,即使到今日,我與妻最喜歡的信還是那份《青春報》了。其實那張小報誕生得也偶然,因我白日連續編輯著另外一份小報,夜來鋪紙抒情,忽發奇想,何不也辦一份我們自己的小報,這大概算是職業習慣,於是一份還算特色的小報便誕生了。十六開大小,還開辟了名目繁多的專欄,有評論消息通訊小說散文,還有刊頭題圖插花呢,儼然一副機構齊整的框架,打眼一瞅還真有些行家的味道。那份報紙開辦時也原始呢,要先在白紙上用鉛筆打好各色的花格,再將所有內容分門別類地填進“專欄”。那份小報還真有味,即使今天讀起來也可稱是妙趣盎然。我不知道這種集采稿編輯主審與發行為一人,讀者也是一人的報紙,是否可以申請吉尼斯世界紀錄,然而妻直到今天也不否認當初她收到這份報紙時,那喜形於色的情緒,居然激動得隻剩下一個念頭,將小報拿給同事們瞧瞧,真想將幸福與大家共享。我說這也可以算是一種共產主義風格,為妻便開心地笑起來,許久才能從那純情的笑聲裏解脫出來。

那些信到了今日,居然又有了特殊的效能,我每每遇上煩惱,妻時常會拿出信來佯裝自娛地念上幾段,我那揮之不去的沉悶便會煙消雲散。每每我對別人的順達富貴表示了一點羨慕,妻便告誡咱們有咱們的活法,那語言已樸實得沒了青春時的浪漫,而我咀嚼再三,心境便如水般平順了。有時,世間突如其來的麻煩,我也會鬼迷心竅地轉嫁到家裏,或暴跳如雷,或摔摔碰碰地發泄出來,妻便會冷靜地甩出幾句平淡如水的話語,“怎麼原來那些信都是假的呀”,一連幾聲,我那沸沸揚揚的熱血便逐漸地溫和起來。而我一旦遇到高興的事得意忘形了,格外投入地唱起來,妻便微笑著說,別忘了你在那份小報上寫的“慎獨”的格言,但妻眼裏也會有溫柔有喜悅款款地流出來,流向小屋所有的角角落落。

於是我便陶醉了,便會推開寬寬的窗欞,麵對著那滿天撲撲閃閃的星鬥,或是那滿目紅紅火火的楓葉,動情地誦出一首小詩,一首《青春報》第一期上的小詩:你是港灣,我是遠航的小船;你是樹林,我是飛翔的小鳥……

1995年8月28日於寧靜書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