綠地的回憶(1 / 1)

我家樓後,有條普普通通的小路,雙行道,三四百米長,南頭緩緩地融進了古老的環城路,北頭則分成兩岔,款款地上了始皇令尊的陵,小路原來挺幽靜的,兩邊和中間的黃土默默地喂養著一片綠綠的青紗帳和一溜連著一溜的楓樹,那樹也有二三十年了,不高,卻很繁茂,簇擁成一團團碩大的濃綠,有風吹來,葉兒撲撲閃閃,竟會發出鱗樣的光來;近了,還能聽到沙沙的水聲,似乎正從小路上款款流過。記得小時候我與一般大的孩子站在高高的土坡上眺望,見這路極似一把巨大的“剪刀”,我家便在那“剪刀”把下,於是我們便稱它“剪子路”了。後來家搬了,搬到了“剪子”的尖上。不知怎的,這兒的人們給這條小路起了個充滿憧憬的名字“小樹林”。何以為林?數數不過二三百棵,久了,我便悟了,這一稱謂蘊含著居住在工業區的人們對故土、對田園的拳拳戀情。

每天清晨,不管有風、有雨,還是有月亮、有太陽,竟會有那樣多的男人、女人、老人、小孩,不約而同地擁進這塊方寸之地,打拳的、舞劍的、跑步的,彌散在樹林之間。林蔭深處還不時傳來一陣陣悅耳的鳥鳴。尋聲望去,竟有數十個宮殿般精巧的鳥籠。我幾乎叫不上任何一種鳥的名字,但那不斷的叫聲,婉轉清亮,似乎引得那相互擁抱著的麥穗也停止了親吻。而最愜意的時候,似乎是青紗帳高過人頭的季節,漫步在小路旁邊那曲曲折折的田間小徑上,請不要抽煙,也不要說話,你會感覺到大自然柔韌的呼吸,你會聽到古老的過去和古老的明天在這裏喁喁地調情。即使你心情格外壓抑,也會攬到愛的知音,得到足夠的安慰;即使你沒有情侶陪伴,也會生出初戀的情緒。我是最喜歡下小雨的時候途經這裏了,當然不會佩帶雨具的,雨點輕輕地落在樹上,落在路上,落在臉上,落在睫毛上,涼涼的茸茸的,似乎淨化了這兒的空氣,也淨化了我的靈魂,那些忘記的和沒有忘記的童話,會一個接一個以最美麗的姿態遊過我的腦際,幸福和痛苦都會逃離我的肉體。有人說這是負離子的作用,我卻以為這是綠的贈予。

然而,文明的侵入使得那條小路日見精致,也日見荒涼了。小樹林增加了新巧的鐵柵欄,而那裏的樹也被近年繁鬧起來的農貿市場吞掉了一片,小路兩邊的綠地更淒慘了,幾乎全被一幢幢漂亮的大廈占領了,小樹林沒了綠的陪襯,當然孤獨起來了。飯後茶餘,每每到這兒消遣,盡管頭上還是楓葉,林間還有鳥語,心中卻少了寧靜,少了詩,也少了憧憬,昂首四望,真憂心那一幢幢巍峨的高樓會擠走所有的生存。擠得真夠殘酷的了,連一塊可供今人憑吊的綠也沒有了。這路已經跟城裏所有的路沒有區別了。可是,漸漸的我居然也習慣了呢,而且人們似乎也不理睬那生命之綠的喪失,跑步的依舊,舞劍的依舊,打拳的依舊,遛鳥的依舊,何故呢?我徜徉在楓樹下,小路邊,樹兒依然那樣挺括,葉兒依舊那樣嫵媚,摘一片含在嘴裏隱隱有一絲絲綠的甜意沁入舌根,沁入心肺,行不幾步,眼前竟神奇地生出一絲絲昔日的嫩綠來,猶如湖水,猶如青果,猶如女兒。待我搖搖晃晃登上那個大土坡,那小路在綠的護衛下,正從那宏大的建築叢中遊出,然而遊得好艱難,也好頑強。是啊,人們這樣眷戀這條小路,且不睬日月在這裏的造化。這,也許是托了始皇令尊的洪福。歲月可以掠去綠地的昔日,卻掠不走昔日的綠地,然而,我的兒子呢,兒子會跟我一樣眷愛這片昔日的綠地嗎?

我唯有默默地祈禱了。

1988年2月於西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