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域情結(2 / 3)

那位在大別山深處的小鎮裏苦心修煉的老畫家也一定沒有想到他在那位少年心中種下的那顆藝術的種子竟會產生那樣強的生命力。建國後徐庶之一直與石魯、方濟眾一起在《西北畫報》創作組工作,後來西北局撤銷,那西北畫報社便也解散了,當組織上征求今後的打算時,他毅然提出要去新疆工作。他記得趙先生與黃胄臨建國時應新疆政府主席張治中之邀,去邊疆采風寫生,帶回來一大批素描稿,那西域獨特的風情深深地刺激了他那根靈敏的藝術神經,他相信隻要深入西域腹地,便會在那裏闖出一塊屬於自己的天地。至今這位老人還記憶猶新,剛進新疆不久,他便坐上敞篷大卡車,裹在厚厚的皮衣裏,迎著凜冽的狂風,整整跑了七天七夜,才趕到南疆最北邊的烏恰縣,沉進了敦厚的克爾克孜族中間,跟牧民們一起勞動一起生活,那迤邐的帕米爾高原雪山,那奇異幽密的原始森林,那美麗率真的克族少女,那精致的民族服飾器皿,使他直感覺手中這支筆的笨拙,時間不長那一帶克爾克孜族村落的老人和孩子便都知道了那位穿戴得跟他們一樣的漢人是一位忠於藝術的畫家,每天晚上都有牧民邀他去氈房做客,盡管語言不通,但手中有筆會畫,其言也真,其情也融啊。他在那個高原生活了六個月,畫了八百多幅寫生。這位青年畫家在那裏的受益似乎終生都享受不盡,帕米爾高原獨具魅力的風情幾乎刻進了他的腦子,隨後創作的許多幅作品,那最初的畫稿都會從這裏找到感覺。直到今天他還執拗地把在那裏采風的集子擺在畫室中最顯眼的位置,平日裏翻出來,依然會有一種濃鬱的西域高原風情撲麵而來。

當初他離開西安的時候,趙望雲先生曾愛憐地說,你去鍛煉三年,收集素材,積累生活。可是執著的徐庶之這一去便是四十年,那漫漫的四十個春夏秋冬,他幾乎都是在新疆的戈壁大漠和青山綠水間度過的。在火焰山下的葡萄溝裏,他從那葡萄藤蔓交織的溝口,一直畫到堆滿晶瑩的“綠珍珠”的溝底;在神秘的拜城克孜爾千佛洞裏,他摹盡了先人兩千年前創造的拙樸的形象藝術;在阿勒泰古老的密林深處,他盡管聽到了野獸的吼叫,依然不肯停歇手中的畫筆;在悠久的庫車蘇巴什古城,他徜徉在那斷壁殘垣中間,胸中激起了一種別樣的心情;尤其是在他閱讀了新疆的史書地誌之後,更有一種雄渾的創作欲望產生,忽然感覺到了一千多年前唐代大將軍班超戍守邊塞,與這裏的維吾爾哈薩克等少數民族結下的深厚情誼。他將這一係列感受都注入了筆端,以獨特的畫風和筆墨繪出了一幅富有深刻內涵的《阻歸圖》,多年後當華君武看到徐庶之的這一幅力作,也禁不住讚歎道:“好畫啊!”這幅作品藝術地再現了當年班超奉召回朝時,當地百姓萬人空巷,阻擋大將軍車隊回歸的情形,整幅作品將西域各族人民的情誼惟妙惟肖地刻畫了出來,使任何一位文化人都會感到一種曆史的厚重感。這裏需要提及的是,用中國畫反映新疆的曆史題材,徐庶之當推是第一人。

當然我們這位深刻的畫家不但對曆史給予了極大的關注,而且對現實生活也一樣充滿了激情。那年他意外地被摘掉了右派分子的帽子,心裏一下子充滿了雨露和陽光,在南疆和田他一住就是一年多,在喧鬧的“巴紮”集上,他一蹲就是一天,常常被圍得水泄不通,都想瞅他素描,實在沒辦法了他就爬到和田城裏一幢小樓頂上,坐在上邊從容地將和田的百姓麵貌細致地表現了出來。隨後他創作了一幅八尺長卷,題為《和田巴紮》,有位細心的朋友曾數過那裏邊有三百一十八位人物,漢維等各族人民都彙集到了這個小小的空間裏,有的腰佩“英吉莎小刀”,有的身著“愛德萊斯綢”,有的頭戴繡花小帽,有的臉上蒙著薄紗,小街上毛驢綿羊小狗以及各色農牧產品琳琅滿目,置身於巨幅畫前,你會情不自禁地感到新疆人對生活的熱愛和對未來的憧憬。但是值得稱道的是他那一大批表現西域民風民俗的作品,沒有為新奇而脫離真實,為技巧而刻意造作。當年趙望雲在分別數年後,見到徐庶之從新疆帶回來的一批作品,剛在居室的地下一攤,就驚喜地喊叫夫人:“快來看啊,庶之畫的比我還凶呢。”

當年那位深居於大別山下的老畫家,絕沒有意識到他麵前那位淳樸的少年,多年後會成為一名淡泊名利而注重品行的藝術家。徐庶之似乎是在年逾花甲以後,更加感悟到一個藝術家要想邁上創作的巔峰,做人是極重要的。這位今天已經白發蒼蒼的老畫家盡管不屑於談論自己的藝術成就,卻喜歡回憶他一生中三次救助人的經曆。

那第一位便是他的老師趙望雲先生。那是很多年以前了,參加國共和談的周恩來在重慶見到趙先生的畫展十分欣賞,便掏錢買了一幅山水,趙先生仰其名又回送了一幅。周恩來回去後,將其中一幅掛在了毛澤東的居室裏,然而當胡宗南進犯延安時,由於撤退匆忙,那幅畫未能及時從牆上取下被國民黨發現了。趙望雲居然以通匪之罪被抓進了監獄。那時正是建國前夕,白色恐怖籠罩了古城的每個角落,許多人唯恐避之不及,而徐庶之聞訊後匆忙趕回趙家,天天晚上與趙夫人商量營救老師事宜。後來經過多方奔波,徐庶之得以代表全家去獄中看望趙先生,至今他還記得當時經過一條僅供一人通過的長長甬道,透過門口一頁小窗望見趙先生端端坐在地下,神情淒然,麵容憔悴,見到弟子嘴角不由得慘然一笑,那一笑深深地印在了徐庶之的腦海裏,直到今天他一想起老師那一笑,便不由得傷感,不由得想掉眼淚。隨後他領著趙望雲的四位子女去探監,那位今天已名揚全國的作曲家趙季平和畫家趙振川年齡尚小看不到裏邊,徐庶之便雙手端起他們,才把一臉的稚氣送給了獄中的老師。為了避免趙先生在獄中受苦,他又抱了一大捆自己多年創作的作品,讓那個看守所所長挑去了十多張。後來趙望雲先生在西安臨解放的前一個星期,在張治中的斡旋下出獄了,身心受到摧殘的趙先生見到弟子滿意地點點頭。徐庶之對老師一片真誠,趙望雲夫婦也愛他如子。那是一九九三年,趙夫人重病染身,已處於昏迷狀態,當徐庶之匆匆從新疆趕到病榻前,其女喊道:庶之哥看你來了。趙夫人竟然在昏迷中忽然笑了起來,繼而又惟妙惟肖地唱起了徐庶之當年在家中學畫時常愛哼哼的一首民謠,大家聞之一驚,繼而便潸然淚下輕輕泣哭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