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域情結(1 / 3)

在一個人生命的曆程中,常常會因為一次機遇而改變這個人一生的奮鬥軌跡……

那是在1935年的春季,在河南光山縣大別山深處,一座古風猶存的小鎮,靜靜地臥在一處翠綠環繞的山坳裏。那日逢集,一位年約十三四歲的少年背著一捆浸滿了母親汗水的土布沿街售賣,他像是第一次來到這個小鎮,沒想到離家鄉僅僅二三十裏路便會出現這樣一個喧鬧而又多彩的世界,掛著各色招牌的雜貨攤、茶館、小吃店、鐵匠鋪比比皆是,把個小鎮裝點得比村裏過年還熱鬧。忽然,他發現小街深處竟還有一家畫店,裏邊掛著許多形式各樣的繪畫作品,有水牛,有駿馬,有花鳥,還有仕女。在畫店門口擺著一張近一丈長的畫案,上麵亂亂地放著一些毛筆、顏料和水盆,一位鶴發童顏的老先生正伏在那兒,專心致誌地繪著一幅青綠山水。

這位少年立刻被眼前的情景給迷住了,他沒想到在那尺幅的紙頁上竟會表現出那樣豐富那樣新美的圖畫,他更沒想到這個世界上還有創造美的手藝。少年默默地站在離畫案足有三米遠的地方,盡管街上熙熙攘攘而他卻大氣也不敢出,恭恭敬敬地望著老人的一招一式,似乎身邊的一切都對他失去了誘惑,隻感覺到一種舒坦的幸福,他竟然不知不覺地站在那兒瞅了一晌,直到日頭偏西,老人放下了手中的畫筆要歇息了,少年才醒悟到母親交給的土布還沒賣完呢。

以後每逢集日,這位少年一賣完母親織就的土布,便要趕到畫店門前觀看老先生作畫,有時看得久了,還一邊看一邊用手在大腿上揣摩。這位少年整個身心都被這位老先生創造的藝術給征服了,常常一看就是三四個小時,動也不動,眼睛似乎都不眨,尤其是當那烈日當空,火辣辣地照在他的臉上身上,熱得他汗水淋漓,不時有汗珠滾進他的眼睛和耳朵,他完全可以向前邁進兩步站在畫店的屋簷下,避開熾熱的陽光,但他怕這樣會驚動作畫的老人。然而直到那位老先生在一張張宣紙上創造出了一個個秀美的意境,一雙細眯的眼睛完全地閉到一起,歡愉地打了一個哈欠,這才不經意地朝麵前的這位少年瞥去一眼,可是卻像什麼也沒看到似的扭身進了畫店的裏間,那位少年心裏一沉,隻好戀戀不舍地踏上了返鄉的小路。

那整個一個春季的集日下午,少年都是站著度過的,也許那位鄉間小鎮的老畫家,對人世間紛紛擾擾的是是非非厭倦了,才躲進山林小鎮以求生活的平靜,也許那位山林居士不折不扣地繼承了中國文人那股清高孤傲的秉性,居然在那樣長的一個季節裏,沒有對他麵前這位衣衫襤褸但對藝術十分虔誠的少年問過一句話,但那位老人還是在這位少年的心中種下了一顆充滿藝術靈性的種子。

那位老畫家一定沒有想到,他麵前的這位麵容敦厚的少年,盡管家境貧寒,隻念過兩年私塾,卻在僅僅十多年以後,居然在地傑人靈的西部重鎮寶雞市憑借著自己的刻苦和鑽研,在這座兵家必爭的小城禮堂裏,舉辦了第一次個人畫展,那年的月曆記載的是公曆一九四六年,那家禮堂的外麵掛著一塊很大的匾“徐庶之畫展”。開幕那天,大廳裏擺放著他在幾年間創作的七十六幅駿馬圖,置身在那偌大的禮堂中央,時時會有一種萬馬奔騰的感覺產生,還似乎會隱約聽到駿馬的嘶鳴和馬蹄的得得。連這位青年畫家自己也沒想到的是,他展出的那些尚且幼稚的作品居然在短短三天時間裏賣得“片甲不留”。在一個月光皎潔的晚上,青年將那全部的收入聚攏到一起,連他自己也眉飛色舞起來,一共是三百五十元,按當時的價格可以買進七兩黃金呢。

當他把這個消息告訴了慈祥的母親,那位大別山中的老婦人還是抑製不住流下淚來,因為隻有母親知道兒子這十年間,為了能畫出個樣來,吃的是怎樣的苦,流的是怎樣的汗。幾乎每天晚上母親的梭機聲停歇的時候,兒子屋裏的燈還亮著,他在那昏昏的油燈下,畫村子周圍的青山綠水,畫大別山中的花鳥木草,畫民間傳說中的人物故事,用母親織布的錢買回的黃表紙且不知用去了多少張。在鄉親們過年時的門額上,在孩子們玩耍的燈籠上,在許多人家的中堂屋裏,都留下過這位青年勤奮的痕跡,當他十六歲離開這座小村子的時候已經是那一帶小有名氣的“少年畫家”了。

當然這位青年有了那筆錢以後,也曾想過從商的道路,想過販些大米,可是天公不作美,他迢迢百裏從漢中運回的那批大米,在趕往寶雞的途中,大卡車不慎翻倒在了河溝裏,他機警地從那冰涼的水裏爬了起來,但那些大米卻濕淋淋的了,隻好以極低的價格賣給了當地一家釀酒廠。這次的打擊對這位涉世不深的青年來說實在是太深刻了,他企圖從商的夢便從此一蹶不振,居然在以後漫長的歲月裏不管境遇如何,卻再也沒有動過這個念頭。

那位閑居鄉間的老畫家可能也沒有想到,在他麵前畢恭畢敬的那位少年,雖然當時沒有勇氣向他張口學畫,而在數年後,一個陽光明媚的早晨,當我們這位主人公看到國畫大師趙望雲懸掛在西安一家畫店的墨跡後,竟然激動得不能自已,在一位朋友的引見下,終於見到了崇拜的藝術大師。隨即他便返回寶雞處理完了所有牽連的事宜,背著鋪蓋卷,腳不停歇直奔進趙望雲家裏,要拜其為師。慧眼獨具的趙先生見這位青年對美術如此的熱情,便矜持地點了點頭,他讓夫人在弟子黃胄、方濟眾的床邊為這位莽撞而又執著的青年安排了一個鋪位,從此徐庶之在藝術創作的道路上便接觸了一個嶄新的天地。

從此在趙望雲的膝下便又多了一位虔誠的學人,他每天站在趙先生的畫案前,細心地品味趙先生的設色構圖著墨,直到今天徐庶之也不隱諱如果沒有趙望雲的指教,自己恐怕到現在也隻能是一位蹩腳的畫師而已。在趙先生的家裏,他學畫幾乎到了癡迷的程度。那年徐庶之夫婦從新疆回來去看望老師,趙夫人滿含愛心地對他的妻子講:“這個傻庶之,讓他在家裏看門,可他隻顧畫畫了,放在院裏的洗衣盆被人摸走了都不知道。”這段趣話活脫脫地刻畫出了徐庶之在藝術上刻苦用功的狀態,又體現了師生之間那種親密無間的情誼。

而那種淳淳的情誼,徐庶之一旦議論起來,至今還容易激動,還常常會從眼角溢出深情的淚來。那年大概是建國後的第四個年頭,老舍先生送給趙望雲三十張珍貴的六尺徽宣。徐庶之欲塗大畫找不到合適的宣紙,趙夫人便讓他一張一張拿去畫了,當剩下最後一張的時候,趙夫人麵露惋惜之色,而趙先生卻淡然一笑說:“庶之拿去畫吧,以後再給老舍要嘛。”徐庶之把那最後一張徽宣掛在西安古城東牆下一間小小的陋室裏,揣摩了許久,才在上麵畫下了艱澀的一筆,那是一張具有濃鬱的黃土氣息的高原叼羊,是他傾全力創作的第一幅長卷作品。那時候趙先生晚間每每要在西北文聯開會到十點多鍾,回家途中隻要看見他那間小屋的燈還亮著,便會推門進去,瞧瞧學生一天的“功課”。當趙先生看到徐庶之在老舍先生贈送的那最後一張宣紙上創作出的那幅作品,不禁輕輕地拍拍簡陋的畫案高興地說,這張畫有氣勢,還隨即用筆在上麵添了許多妙處。然而遺憾的是,後來徐庶之在新疆精河下放勞動的時候,那張浸滿了老師深情的作品和他的許多素描稿一起被雪水泡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