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忠實
前多年躲在鄉下讀書寫作,常常翻閱本省的一些文學刊物和報紙,一些頻頻出現的新作者的名字就留下了印象。因為在那幾年裏我很少參與文學圈子裏的聚會,盡管知道許多年輕作家的名字,卻無緣與他們結識。
阿瑩便是一個。
在《延河》雜誌上經常看到阿瑩的名字讀到他的作品,有小說也有散文,閱讀印象挺深的。那時候以為阿瑩是位女作家,很慶幸的,因為陝西女作家不多,寫小說的更少,甚至以為是位南方籍的女作家。造成這個錯覺的緣由,完全是對南方和北方取名稱謂的一般性印象,南方人在名字前習慣用一個“阿”字,而北方人似乎極少有這個字眼。及至多年以後的今年春天見到阿瑩,才輕而易舉地糾正了這個錯覺,亦不禁啞然失笑。阿瑩者,男子漢一個,全名姓稱為白阿瑩。阿瑩不啻是一介須眉,而且是一家赫赫有名的軍工大型企業的黨委副書記。
就我不太廣泛的社會接觸而言,無論政界無論商界還是企業界的領導幹部當中,喜歡文學關注當代中國文學發展的人確實不少,好多人不僅能說出一串串各種流派的作家的名字和他們的代表作,而且對當代文學的見解之深刻之尖銳,也許不亞於一些舞文弄墨的自詡為爬格子族的文人。我對這一點毫不驚詫,原因是現在的工商企業界和各級行政幹部,整個已經完成了一次十分徹底的蛻變,完全按照“四化”的新型幹部標準從二十世紀八十年代中期開始了一場更新。他們大都是受過高等教育的專業人才,文化素質和心理素質都更健全,而且許多人是文科大學畢業生,他們對文學保持著自己獨到的理解。所以我每每接觸這些“文”官時感到一種理解和溝通,而較少感覺官氣和褊狹。盡管如此,像阿瑩這樣能出版幾本小說、散文集的大型企業的領導幹部,確屬罕見。
作為一家大型軍工企業的黨的領導幹部,阿瑩麵對和參與的首先是生產經營,是處於急驟變化著的市場經濟中企業的關於出路的選擇過程中的嚴峻的判斷,這種判斷的正確或偏誤,決定著企業的出路、前途乃至興衰;判斷的結果直接涉及那裏工作和生活著的萬餘名職工和他們的親眷,家屬樓的每扇窗戶都在盯著企業的每一個重大決斷和舉措的形成,且不說這樣的大型國有企業機製轉換的重要曆史時期對國家和民族所承載的舉足輕重的意義。
肩膀上負載著這樣的重擔,阿瑩是怎麼也無法像一般輕薄文人那樣輕狂起來浪漫起來的。重大的責任感鑄成了他對國家對工人的責任心,也鑄就了他隻能麵對實際而不能信口雌黃胡吹冒撂,作為一個黨的幹部形象也使他修養成健全自重的人格品行。他沒有太多的機會參與文學圈子裏的大聚會和活動,偶爾參加了也是靜靜地坐著聽別人講話。他在緊張繁重的實際工作之餘,禮拜天節假日和可以休閑的晚上,便進入自己藝術創造的另一個世界,一篇篇小說和一束束散文便流瀉出來,居然凝結成幾部集子,那應該是智慧之泉彙成的湖泊。
一個永遠麵對工作實際和實際生活的人,自然會影響他的文風,這是無法擺脫的自然的選擇。阿瑩不可能輕嘴饒舌胡侃亂諞,也不可能製造沒有智慧的幽默,更不會遊戲人生也遊戲文字。他的文字簡約,簡約到很難找出一句不含體驗的空泛的廢話。這樣的文字是一種硬功夫,是一種文字藝術的高境界,讀來使人心曠神怡,是一種陶醉,也是一種心靈的陶冶。在花拳繡腿扭捏作態的文字浮泛報刊的當今,我覺得阿瑩在藝術世界裏獨立獨行,當是難能可貴地保持著自己的一方綠地。
這本散文集有工廠生活浪花的采摘;有古老鄉情的回味和追尋;有青年時的情懷的抒發和慨歎;也有兒時的閃光的記憶,寫得動情寫得優美。
我更寄望於未來的阿瑩的創作。這依然是我對他所處的位置的讚賞甚至可以說羨慕。他處在生活激流之中,最能迅敏地感受到生活變化的大衝擊和小波折,最能感受生活主潮的驚濤駭浪和拍岸聲響。阿瑩肯定將會在某一天早晨推出一部關於這個時代的交響詩篇,我真誠地期待著。
1995年11月15日於雍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