話說愛卿見挹香儒雅風流,忠誠樸實,十分欽敬,傾心相待。片刻侍兒來稟道:"酒席已擺在留香閣裏。"愛卿邀挹香同至閣中,見結構幽深,陳設甚雅,瑣窗屈戌,掩映綠紗。旁即愛卿臥室。挹香觀看了一回,與愛卿入席,彼此遜讓,互相斟勸。酒將半酣,挹香道:"久聞愛姐高才,詩壇中可獨立一幟。弟雖誦過佳章,已開茅塞,今夕萍水相逢,既蒙設樽醉我,蕩我俗腸,還要請教。"愛卿道:"街談巷語之詞,鄙陋不堪動聽,潦草不堪入目。君如勿笑,妾方敢獻醜。"挹香道:"卿勿太謙,就此請教。"愛卿也不請題,揮成一首,雙手遞與挹香。挹香展開一看,見上寫著:有感偶成即請教正九十韶光柳暗催,風塵幾度費徘徊。
桃花命薄真堪歎,大半飄零雨裏開。
挹香讀了這首詩,不覺頓觸悲懷,淚隨聲出。乃道:"此詩一字一淚,芳卿之心事盡寓詩章,真非紙上空談矣。"乃拈毫也賦二律以贈之。詩曰:從來紅豆最相思,惆悵三生杜牧之。
南國夭桃紅旖旎,東風芳草綠參差。
嬌當今日藏還易,恩到來生報已遲。
我未成名卿未嫁,二人一樣未逢時。
其二綽約豐神絕豔妝,翩躚小影怯風涼。
謫來仙子原幽性,看破人情尚熱腸。
眉為善愁常減黛,衣因多病懶薰香。
韶華肯為春風駐,一樣花開冠眾方。
愛卿見詩,不勝踴躍,大讚道:"開府清新,參軍俊逸,篇篇珠玉,字字琳琅。典麗皇,燭天起雲霞之色;措詞雄健,擲地成金石之聲。詩才如此,直堪媲美前人。"於是更加欽敬,曲盡殷勤,舉杯相勸。酒闌後,挹香告別回家。
書館無聊,徘徊良久,忽想著:"前日夢境,說什麼二十日相逢正室,又說什麼姓鈕,莫非就是鈕愛卿小姐麼?我金挹香若得鈕愛卿為室,任他舞榭歌台之輩,我之願亦足矣。隻怕小姐心中未嚐有我。"輾轉良久始睡。
明日,過鄭素卿家,閑談一回。膳罷,又至婉卿家。適婉卿在房試蘭湯,挹香囑侍婢勿驚動,侍兒依命。挹香坐少頃,使開侍婢,悄躲在碧紗窗外,於罅隙中偷看。見他一灣軟玉,兩瓣秋蓮,褪露嬌軀,斜倚朱盤中,手執羅巾,在那裏輕輕拂拭。如醉楊妃華清宮新承恩澤,暖試溫泉。挹香看了一回,不覺春心蕩漾,輕輕的推進紗窗,默默不言。婉卿認是侍兒添湯,及回眸諦視,誰知卻是挹香,半驚半羞的道:"金挹香,做什麼!"挹香道:"我也要想洗澡。"婉卿道:"不要在這裏沒規矩。"挹香道:"婉妹何欺我耶?你試蘭湯,便有規矩,我要洗澡,難道就沒規矩?"一麵說,一麵竟將衣服卸下,跨入朱盤。婉卿無奈,隻得與他同浴蘭湯,拂拭了一回。挹香於浴盤中口占一絕雲:玉腕金環鴉髻蟠,生香豔質浸朱盤。
燈光遠近屏山曲,一樹梨花露未幹。
浴罷,喚侍兒傾去餘湯,二人同至望荷軒納涼飲酒。
時屆五月下旬,火傘張炎,天氣漸多酷暑。幸此軒四麵通風,嵌空玲瓏,堪消暑氣。挹香坐了一回道:"我要去看月素妹妹了。"婉卿道:"你去,你去,本來這裏留你不住的。"挹香見婉卿有些醋意,乃說道:"我為有件東西遺忘在月妹處,我去拿了就要來的。"婉卿道:"本來叫你去,那個叫你不要去的?"挹香見他如此言語,便說道:"你叫我去,我倒不去。"婉卿道,"你去,你去,你不去,月妹妹要記念你的。"說罷,兩隻手扯了挹香至門首,開了門,將挹香推了出去,說道,"快些去罷。"竟將門閉上。正是:閉門推出窗前月,吩咐梅花自主張。
挹香被婉卿推出了門,不得已至月素家。恰好月素在護芳樓午睡,挹香輕移慢步,悄悄然踱進房中。見月素酣睡在湘妃榻上,如西施舞罷慵妝,香暈酡顏,海棠無力。身穿湖色羅衫,一灣玉臂做著枕頭,秋波微闔,春黛輕顰,朦朧的睡著。主挹香暗忖道:"侍兒們好不當心,小姐睡著也不替他覆些錦被。"心中十分憐惜,即就前來推月素道:"月妹如此睡品,要受涼的。快些不要睡。"月素驚醒,見是挹香,便打了幾個欠伸,複又朝裏而睡,因說道:"你勿驚攪我。昨宵聽黠鼠相鬥,響徹房櫳,鬧了一夜,未曾穩睡。今日十分疲憊,擁被養神,不睡熟的。"挹香道:"養神未免落寢,疲憊事小,睡而受涼事大。我與你閑談片刻,就可忘倦了。"月素仍合著眸子道:"我頗困倦,欲略養神。你往別家姊姊處去去再來。"挹香道:"叫我往那裏去?即或去了別家,都要推我出來的。"月素聽了,嫣然一笑道:"你既要在此,可坐在那邊,不許吵我。"挹香聽了,便拜下頭去,偎著月素的粉臉道:"不要睡,不要睡。"月素見他麵含酒意,口噴酒氣,遂問道:"你又在那裏喝酒?"挹香道:"才到婉妹家,適婉妹試蘭湯,我也洗了一個和合湯。既而到望荷軒乘涼飲酒,我說要到你家來,他便拖我至門口,推我出來。你想該也不該?才得到你處,你又叫我到別處去,豈不是又要推出來的?"月素道:"你在此沒有什麼好處,還是到婉妹妹家去洗洗和合湯,飲飲和合酒好得多哩。"挹香聽了這句話,也不回答,倒身向床上一睡,將衣袖隻管拭淚,說道:"我為了你在婉妹妹處受了許多氣,特來告訴你,你又是冷言冷語。我從此情禪勘破,要去做和尚了。"月素見他發憤,亦將嬌軀斜靠在挹香身上,按著挹香笑道:"我與你頑頑,你倒認起真來。你敢做和尚麼?"說著便擰挹香。挹香連忙討饒道:"好妹妹,饒了我罷,我不做和尚了。"月素笑道:"你也會討饒的麼?"挹香道:"妹妹,你要譏誚我,我自然要做和尚了。"月素道:"你還敢說麼?"挹香發急道:"不說了,不說了。"月素道:"你既不說,我與你講,今日婉妹妹推了你出來,你可知他的心裏麼?"挹香道:"有甚不知?他無非懷梅而已。"月素道:"你既知懷梅,今宵你必須過去,不然我倒做難人了。"挹香道:"我不去,我不去。我若去,他做泄柳閉門而不納,教我焉能投石衝開水底天耶?"月素道:"包在我身上。他若閉門不納,明日你來向我說就是了。"挹香無奈,隻得重至林婉卿家。正是:半生憔悴因花累,兩地周全為醋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