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事紛紛一局棋,輸贏未定兩爭持。
須臾局罷棋收去,畢竟誰贏誰是輸?
這四句詩,是把棋局比著那世局。世局千騰萬變,轉皆空,政如下棋的較勝爭強,眼紅喉急,分明似孫龐鬥智,賭個你死我活,又如劉項爭天下,不到烏江不盡頭。及至局散收,付之一笑。所以高人隱士,往往寄興棋枰,消閑玩世。其間吟詠,不可勝述,隻有國朝曾狀元應製詩做得甚好,詩曰:兩君相敵立雙營,坐運神機決死性。十裏封疆馳駿馬,一川波浪動金兵。虞姬歌舞悲垓下,漢將旌旗逼楚城。興盡計窮征戰罷,鬆陰花影滿棋枰。此詩雖好,又有人駁他,說虞姬、漢將一聯,是個套話。第七句說興盡計窮,意趣便蕭索了。應製詩是進禦的,聖天子重瞳觀覽,還該要有些氣象。同時洪熙皇帝禦製一篇,詞意宏偉,遠出尋常,詩曰:二國爭強各用兵,擺成隊伍定輸贏。馬行曲路當先道,將守深營戒遠征。乘險出車收散卒,隔河飛炮下重城。等閑識得軍情事,一著功成定太平。
今日為何說這下棋的話?隻為有兩個人家,一個叫做陳青,一個叫做朱世遠,兩家東西街對麵居住。論起家事,雖然不算大富長者,靠祖上遺下些田業,盡可溫飽有餘。那陳青與朱世遠皆在四旬之外,累代鄰居,誌同道合,都則本分為人,不管閑事,不惹閑非。每日吃了酒飯,出門相見,隻是一盤象棋,消閑遣日。有時迭為賓主,不過清茶寡飯,不設酒肴,以此為常。那些三鄰四舍,閑時節也到兩家看他下棋頑耍。其中有個王二老,壽有六旬之外,少年時也自歡喜象棋,下得頗高。近年有個火症,生怕用心動火,不與人對局了。日常無事,隻以看棋為樂,早晚不倦。說起來,下棋的最怕傍人觀看。常言道:“傍觀者清,當局者迷。”倘或傍觀的口嘴不緊,遇煞著處溜出半句話來,贏者反輸,輸者反贏者,欲待發惡,不為大事;欲待不抱怨,又忍氣不過。所以古人說得好:觀棋不語真君子,把酒多言是小人。
可喜王三老偏有一德,未曾分局時,絕不多口;到勝負已分,卻分說哪一著是先手,所以贏,哪一著是後手,所以輸。朱陳二人到也喜他講論,不以為怪。
一日,朱世遠在陳青家下棋,王三老亦在座。吃了午飯,重整棋枰,方欲再下,隻見外麵一個小學生踱將進來。那學生怎生模樣?麵如傅粉,唇若塗朱,光著靛一般的青頭,露著玉一樣的嫩手。儀容清雅,步履端詳。卻疑天上仙童,不信人間小子。那學生正是陳青的兒子,小名多壽,抱了書包,從外而入。跨進坐啟,不慌不忙,將書包放下椅子之上,先向王三老叫聲公公,深深的作了個揖。王三老欲待回禮,陳青就座上一把按住道:“你老人家不須多禮。卻不怕折了那小廝一世之福?”王三老道:“說哪裏話!”口中雖是恁般說,被陳青按住,隻把臀兒略起了一起,腰兒略曲了一曲,也算受他半禮了。那小學生又向朱世遠叫聲伯伯作揖下去。朱世遠還禮時,陳青卻是對坐,隔了一張棋桌,不便拖拽,隻得也作揖相陪。小學生見過了二位尊客,才到父親跟前唱喏,立起身來,稟道:“告爹爹:明日是重陽節日,先生放學回去了,直過兩日才來。吩咐孩兒回家,不許頑耍,限著書,還要讀哩。”說罷,在椅子上取了書包,端端正正,走進內室去了。王三老和朱世遠見那小學生行步舒徐,語音清亮,且作揖次第,甚有禮數,口中誇獎不絕。王三老便問:“令郎幾歲了?”陳青答應道:“是九歲。”王三老道:“想著昔年湯餅會時,宛如昨日。倏忽之間,已是九年,真個光陰似箭,爭教我們不老!”又問朱世遠道:“老漢記得宅上令愛也是這年生的。”朱世遠道:“果然,小女多福,如今也是九歲了。”王三老道:“莫怪老漢多口,你二人做了一世的棋友,何不扳做兒女親家?古時有個朱陳村,一村中隻有二姓,世為婚姻。如今你二人之姓,適然相符,應是天緣。況且好男好女,你知我見,有何不美?”朱世遠已自看上了小學生,不等陳青開口,先答應道;“此事最好!隻怕陳兄不願。若肯俯就,小子再無別言。”陳青道:“既蒙朱兄不棄寒微,小子是男家,有何推托?就煩三老作伐。”王三老道:“明日是個重陽日,陽九不利。後日大好個日子,老夫便當登門。今日一言為定,出自二位本心。老漢隻圖吃幾杯見成喜酒,不用謝媒。”陳青道:“我說個笑話你聽:玉皇大帝要與人皇對親,商量道:兩親家都是皇帝,也須是個皇帝為媒才好,乃灶君皇帝往下界去說親。人皇見了灶君皇帝大驚道:‘那做媒的怎的這般樣黑?’灶君皇帝到:‘從來媒人哪有白做的!’”王三老和朱世遠都笑起來。朱陳二人又下棋到晚方散。隻因一局輸贏子,定了三生男女緣。
次日,重陽節無話。到初十日,王三老換了一件新開折的色衣,到朱家說親。朱世遠已自與渾家柳氏說過,誇獎女婿許多好處。是日一諾無辭,財禮並不計較。他日嫁送,稱家之有無,各不責備便了。王三老即將此言回複陳青。陳青甚喜,擇了個和合吉日,下禮為定。朱家將庚帖回來。吃了一日喜酒。從此親家相稱,依先下棋來往。時光迅速,不覺過了六年。陳多壽年一十五歲,經書皆通。指望他應試,登科及第,光耀門楣。何期運限不佳,忽然得了個惡症,叫做癩。初時隻道疥癬,不以為意。一年之後,其疾大發,形容改變,弄得不像模樣了:肉色焦枯,皮毛皴裂。渾身毒氣,發成斑駁奇瘡;遍體蟲鑽,苦殺晨昏怪癢。任他凶疥癬,隻比三分;不是大麻瘋,居然一樣。粉孩兒變作蝦蟆相,少年郎活像老頭。搔爬十指帶膿腥,齷齪一身皆惡臭。
陳青單單生得這個兒子,把做性命看成,見他這個模樣,如何不慌?連象棋也沒心情下了。求醫問卜,燒香還願,無所不為。整整的亂了年,費過了若幹錢鈔,病勢不曾減得分毫。老夫妻兩口愁悶,自不必說。朱世遠為著半子之情,也一般著忙,朝暮問安,不離門限。延捱過三年之外,絕無個好消息。朱世遠的渾家柳氏,聞知女婿得個恁般的病症,在家裏哭哭啼啼,抱怨丈夫道:“我女兒又不醃臭起來,為甚忙忙的九歲上就許了人家?如今卻怎麼好!索性那癩蝦蟆死了,也出脫了我女兒。如今死不死,活不活,女孩兒年紀看看長成,嫁又嫁他不得,賴又賴他不得,終不然看著那癩子守活孤孀不成!這都是王三那老烏龜,一力攛掇,害了我女兒終身!”把王三老千烏龜、萬烏龜的罵,哭一番,罵一番。朱世遠原有怕婆之病,憑他夾七夾八,自罵自止,並不敢開言。一日,柳氏偶然收拾櫥櫃子,看見了象棋盤和那棋子,不覺勃然發怒,又罵起丈夫來,道:“你兩個老王八,隻為這幾著象棋上說得著,對了親,賺了我女兒,還要留這禍胎怎的!”一頭說,一頭走到門前,把那象棋子亂撒在街上,棋盤也摜做幾片。朱世遠是本分之人,見渾家發性,攔他不住,洋洋的躲開去了。女兒多福又怕羞,不好來勸,任他絮聒個不耐煩,方才罷休。
自古道:隔牆須有耳,窗外豈無人。柳氏鎮日在家中罵媒人,罵老公,陳青已自曉得些風聲,將信未信;到滿街撒了棋子,是甚意故,陳青心下了了。與渾家張氏兩口兒商議道:“以己之心,度人之心。我自家晦氣,兒子生了這惡疾,眼見得不能痊可,卻教人家把花枯般女兒伴這癩子做夫妻,真是罪過,料女兒也必然怨傷。便強他進門,終不和睦,難指望孝順。當初定這房親事,都是好情,原不曾費甚大財。千好萬好,總隻一好,有心好到底了,休得為好成歉。從長計較,不如把媳婦庚帖送還他家,任他別締良姻。倘然皇天可憐,我孩兒有病痊之日,怕沒有老婆?好歹與他定房親事。如今害得人家夫妻反目,哭哭啼啼,絮絮聒聒,我也於心何忍。”計議已定,忙到王三老家來。王三老正在門首,同幾個老人家閑坐白話,見陳青到,慌忙起身作揖,問道:“令郎兩日尊恙好些麼?”陳青搖首道:“不濟。正有句話,要與三老講,屈三老到寒舍一行。”王三丈連忙隨著陳青到他家座啟內,分賓坐下。獻茶之後,三老便問:“大郎有何見教?”陳青將自己坐椅掇近三老,四膝相湊,吐露衷腸。先敘了兒子病勢如何的利害,次敘著朱親家夫婦如何的抱怨。這句話王三老卻也聞知一二,口中隻得包慌:“隻怕沒有此事。”陳青道:“小子豈敢亂言?今日小子到也不怪敝親家,隻是自己心中不安,情願將庚帖退還,任從朱宅別選良姻。上係兩家穩便,並無勉強。”王三老道:“隻怕使不得!老漢隻管撮合,哪有拍開之理?足下異日翻悔之時,老漢卻當不起。”陳青道:“此事已與拙荊再四商量過了,更無翻悔。就是當先行過些須薄禮,也不必見還。”王三老道:“既然庚帖返去,原聘也必然還璧。但吉人天相,令郎尊恙,終有好日,還要三思而行。”陳青道:“就是小兒僥幸脫體,也是水底撈針,不知何日到手,豈可擔閣人家閨女?”說罷,袖中取出庚帖,遞與王三老,眼中不覺流下淚來。王三老亦自慘然,道:“既是大郎主意已定,老漢隻得奉命而行。然雖如此,料令親家是達禮之人,必然不允。”陳青收淚而答道:“今日是陳某自己情願,並非舍親家相逼。若舍親家躊躇之際,全仗二老攛掇一聲,說陳某中心計較,不是虛情。”三老連聲道:“領命,領命!”
當下起身,到於朱家。朱世遠迎接,講禮而坐。未氏終日在家中千烏龜、萬烏龜及開言,朱世遠連聲喚茶。這也有個緣故,那柳氏終日在家中千烏龜、萬烏龜指名罵媒人,王三老雖然不聞,朱世遠卻於心有愧,隻恐三老見怪,所以殷喚茶。誰知柳氏恨殺王三老做錯了媒,任丈夫叫喚,不肯將茶出來。此乃婦人小見。坐了一會,王三老道:“有句不識進退的話,特來與大郎商量。先告過,切莫見怪。”原來朱世遠也是行一,裏中都稱他朱大郎。朱世遠道:“有話盡說。你老人家有甚差錯,豈有見怪之理?”王三老方才把陳青所言退親之事,備細說了一遍:“此乃令親家主意,老漢但傳言而已,但憑大郎主張。”朱世遠終日被渾家聒絮得不耐煩,也巴不能個一搠兩開。隻是自己不好啟齒,得了王三老這句言語,分明是朝廷新頒下一道赦書,如何不喜?當下便道:“雖然陳親家賢哲,誠恐後來翻悔,反添不美。”王二老道:“老漢都曾講過。他主意已決,不必懷疑。宅上庚帖,亦交付在此,大郎請收過。”朱世遠道:“聘禮未還,如何好收他的庚帖?”王三老道:“他說些須薄聘,不須提起。是老漢多口,說道:既然庚帖返去,原聘必然返璧。”朱世遠道:“這是自然之理。先曾受過他十二兩銀子,分毫不敢短少。還有銀釵二股,小女收留,容討出一並奉還。這庚帖權收在你老人家處。”王三老道:“不妨事,就是大郎收下。老漢暫回,明日來領取聘物。卻到令親處回話。”說罷分別。有詩為證:月老係繩今又解,冰人傳語昔皆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