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卷 陳多壽生死夫妻(2 / 3)

朱世遠隨即入內,將王三老所言退親之事,述與渾家知道。柳氏喜不自勝,自己私房銀子也搜括將出來,把與丈夫,湊足十二兩之數。卻與女孩兒多福討那一對銀釵。卻說那女兒雖然不讀詩書,卻也天生誌氣。多時聽得母親三言兩語,絮絮聒聒,已自心慵意懶。今日與他討取聘釵,明知是退親之故,並不答應一字,逕走進臥房,閉上門兒,在裏麵啼哭。朱世遠終是男子之輩,見貌辨色,已知女孩兒心事,對渾家道:“多福心下不樂,想必為退親之故。你須慢慢偎他,不可造次。萬一逼得他緊,做出些沒下稍勾當,悔之何及!”柳氏聽了丈夫言語,真個去敲那女兒的房門,低聲下氣的叫道:“我兒,釵子肯不肯繇你,何須使性!你且開了房門,有話時,好好與做娘的講。做娘的未必不依你。”那女兒初時不肯開門,柳氏連叫了幾次,隻得拔了門閂,叫聲:“開在這裏了。”自向兀子上氣忿分心的坐了。柳氏另掇個兀子傍著女兒坐了,說道:“我兒,爹娘為將你許錯了對頭,一向愁煩。喜得男家願退,許了一萬個利市,求之不得。那癩子終無好日,可不誤了你終身之事。如今把聘釵還了他家,因斷義絕。似你恁般容貌,怕沒有好人家來求你?我兒休要執性,快把釵兒出來還了他罷!”女兒全不做聲,隻是流淚。柳氏偎了半晌,看見女兒如此模樣,又款款的說道:“我兒,做爹娘的都隻是為好,替你計較。你願與不願,直直的與我說,恁般自苦自知,教爹娘如何過意。”女兒恨窮道:“為好,為好!要討那釵子也尚早!”柳氏道:“嗬呀!兩股釵兒,連頭連腳,也重不上二三兩,什麼大事。若另許個富家,金釵玉釵都有。”女兒道:“哪希罕金釵玉釵!從沒見好人家女子吃兩家茶。貧富苦樂,都是命中注定。生為陳家婦,死為陳家鬼,這銀釵我要隨身殉葬的,休想還他!”說罷,又哀哀的哭將起來。柳氏沒奈何,隻得對丈夫說,女兒如此如此:“這門親退不成了。”朱世遠與陳青肺腑之交,原不肯退親,隻為渾家絮聒不過,所以巴不得撒開,落得耳邊清淨。誰想女兒恁般烈性,又是一重歡喜,便道:“恁的時,休教苦壞了女孩兒。你與他說明,依舊與陳門對親便了。”柳氏將此言對女兒說了,方才收淚。正是:三冬不改孤鬆操,萬苦難移烈女心。

當晚無話。次日,朱世遠不等王三老到來,卻自己走到王家,把女兒執意不肯之情,說了遍,依舊將庚帖送還。王三老隻稱:“難得,難得!”隨即往陳青家回話,如此這般。陳青退此親事,十分不忍,聽說媳婦守誌不從,愈加歡喜,連連向王三老作揖道:“勞動,勞動!然雖如此,隻怕小兒病症不痊,終難配合。此事異日還要煩三老開言。”王三老搖手道:“丈漢今番說了這一遍,以後再不敢奉命了。”閑話休題。

卻說朱世遠見女兒不肯悔親,在女婿頭上愈加著忙,各處訪問名醫國手,賠著盤纏,請他來看治。那醫家初時來看,定說能醫,連病人服藥,也有些興頭。到後來不見功效,漸漸的懶散了。也有討著薦書到來,說大話,誇大口,索重謝,寫包票,都隻有頭無尾。日複一日,不覺又捱了二年有餘。醫家都說是個痼疾,醫不得的了。多壽歎口氣,請爹媽到來,含淚而言道:“丈人不允退親,訪求名醫用藥,隻指望我病有痊可之期。如今服藥無效,眼見得沒有好日。不要耽誤了人家兒女。孩兒決意要退這頭親事了。”陳青道:“前番說了一場,你丈人丈母都肯,隻是你媳婦執意不從,所以又將庚帖送來。”多壽道:“媳婦若曉得孩兒願退,必然也放下了。”媽媽張氏道:“孩兒,且隻照顧自家身子,休牽掛這些閑事!”多壽道:“退了這頭親,孩兒心下到放寬了一件。”陳青道:“待你丈人來時,你自與他講便了。”說猶未了,丫鬟報道:“朱親家來看女婿。”媽媽躲過。陳青邀入內書房中,多壽與丈人相見,口中稱謝不盡。朱世遠見女婿三分像人,七分像鬼,好生不悅。茶罷,陳青推故起身。多壽吐露衷腸,說起自家病勢不痊,難以完婚,決要退親之事,袖中取出柬帖一幅,乃是預先寫下的四句詩。朱世遠展開念道:命犯孤辰惡疾纏,好姻緣是惡姻緣。今朝撒手紅絲去,莫誤他人美少年。原來朱世遠初次退親,甚非本心,隻為渾家逼迫不過。今番見女婿恁般病體,又有親筆詩句,口氣決絕,不覺也動了這個念頭。口裏雖道:“說哪裏話!還是將息貴體要緊。”卻把那四句詩褶好,藏於袖中,即便抽身作別。陳青在坐啟下接著,便道:“適才小兒所言,出於至誠,望親家委曲勸諭令愛俯從則個。庚帖仍舊奉還。”朱世遠道:“既然賢喬梓諄諄吩咐,權時收下,再容奉覆。”陳青送出門前。朱世遠回家,將女婿所言與渾家說了。柳氏道:“既然女婿不要媳婦時,女孩兒守他也是扯淡。你把詩意解說與女兒聽,料他必然回心轉意。”朱世遠真個把那柬帖遞與女兒,說:“陳家小官人病體不痊,親自向我說,決要退婚。這四句詩便是他的休書了。我兒也自想終身之事,休得執迷!”多福看了詩句,一言不發,回到房中,取出筆硯,就在那詩後也寫四句:運蹇雖然惡疾纏,姻緣到底是姻緣。從來婦道當從一,敢惜如花美少年。

自古道:“好事不出門,惡事揚千裏。”隻為陳小官自家不要媳婦,親口回絕了丈人。這句話就傳揚出去,就有張家嫂,李家婆,一班靠撮合山養家的,抄了若幹表號,到朱家議親。說的都是名門富室,聘財豐盛。雖則媒人之口,不可盡信,卻也說得柳氏肚裏熱蓬蓬的,分明似錢玉蓮母親,巴不得登時撇了王家,許了孫家。誰知女兒多福,心如鐵石,並不轉移。看見母親好茶好酒款待媒人,情知不為別件。丈夫病症又不痊,爹媽又不容守節,左思右算,不如死了乾淨。夜間燈下取出陳小官詩句,放在桌上,反覆看了一回,約摸哭了兩個更次,乘爹媽睡熟,解下束腰的羅帕,懸梁自縊。正是:三寸氣在千般用,一日無常萬事休。

此際已是三更時分。也是多福不該命絕,朱世遠在睡夢之中,恰像有人推醒,耳邊隻聞得女兒嗚嗚的哭聲,吃了一驚,擦一擦眼睛,搖醒渾家,說道:“適才聞得女孩兒啼哭,莫非做出些事來?且去看他一看。”渾家道:“女孩兒好好的睡在房裏,你卻說鬼話。要看時,你自去看,老娘要睡覺哩。”朱世遠披衣而起,黑暗裏開了房門,摸到女兒臥房門首,雙手推門不開。連喚幾聲,女孩兒全不答應。隻聽得喉間痰響,其聲異常。當下心慌,盡生平之力,一腳把房門踢開,已見桌上殘燈半明不滅,女兒懸梁高掛,就如走馬一般,團團而轉。朱世遠吃這一驚非小,忙把燈兒剔明,高叫:“阿媽快來,女孩兒縊死了!”柳氏夢中聽得此言,猶如冷雨淋身,穿衣不及,馱了被兒,就哭兒哭肉的跑到女兒房裏來。朱世遠終是男子漢,有些智量,早已把女兒放下,抱在身上,將膝蓋緊緊的抵住後門,緩緩的解開頸上的死結,用手去摩。柳氏一頭打寒顫,一頭叫喚。約摸半個時辰,漸漸魄返魂回,微微轉氣。柳氏口稱謝天謝地,重到房中穿了衣服,燒起熱水來,灌下女兒喉中,漸漸蘇醒。睜開雙眼,看見爹媽在前,放聲大哭。爹媽道:“我兒!螻蟻尚且貪生,怎的做此短見之事?”多福道:“孩子兒一死,便得完名全節。又喚轉來則甚?就是今番不死,遲和早少不得是一死,到不如放孩兒早去,也省得爹媽費心。譬如當初不曾養不孩兒一般。”說罷,哀哀的哭之不已。朱世遠夫妻兩口,再三勸解不住,無可奈何。

比及天明,朱世遠教渾家窩伴女兒在床眠息,自己逕到城隍廟裏去抽簽。簽語雲:時運未通亨,年來禍害侵。雲開終見日,福壽自天成。細詳簽意,前二句已是準了。第三句雲開終見日,是否極泰來之意。末句福壽自天成,女兒名多福,女婿名多壽,難道陳小官人病勢還有好日?一夫一婦,天然成配?心中好生委決不下,回到家中。渾家兀自在女兒房裏坐著,看見丈夫到來,慌忙搖手道:“不要則聲!女兒才停了哭,睡去了。”朱世遠夜來刎燈之時,看見桌上一副柬帖,無暇觀攪。其時取而觀之,原來就是女婿所寫的詩句,後麵又有一詩,認得女兒之筆。讀了一遍,歎口氣道:“真烈女也!為父母者,正當玉成其美,豈可以非理強之!”遂將城隍廟簽詞,說與渾家道:“福壽天成,神明嘿定。若私心更改,皇天必不護佑。況女孩兒詩自誓,求死不求生。我們如何看守得他多日?倘然一個眼,女兒死了時節,空負不義之名,反作一場笑話。據吾所見,不如把女兒嫁與陳家,一來表得我們好情,二來遂了女兒之意,也省了我們幹紀。不知媽媽心下如何?”柳氏被女兒嚇壞了,心頭兀自突突的跳,便答應道:“隨你作主,我管不得這事!”朱世遠道:“此事還須央王三老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