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平時節日偏長,處處笙歌入醉鄉。
聞說鸞輿且臨幸,大家試目待君王。
這四句詩乃詠禦駕臨幸之事。從來天子建都之處,人傑地靈,自然名山勝水,湊著賞心樂事。如唐朝,便有個曲江池;宋朝,便有個金明池:都有四時美景,傾城士女王孫,佳人才子,往來遊玩。天子也不時駕臨,與民同樂。
如今且說那大宋徽宗朝年東京金明池邊,有座酒樓,喚作樊樓。這酒樓有個開酒肆的範大郎,兄弟範二郎,未曾有妻室。時值春末夏初,金明池遊人賞玩作樂。那範二郎因去遊賞,見佳人才子如蟻。行到了茶坊裏來,看見一個女孩兒,方年二九,生得花容月貌。這範二郎立地多時,細看那女子,生得:色,色,易迷,難拆。隱深閨,藏柳陌。足步金蓮,腰肢一撚,嫩臉映桃紅,香肌暈玉白。嬌姿恨惹狂童,情態愁牽豔客。芙蓉帳裏作鸞凰,雲雨此時何處覓?
原來情色都不由你。那女子在茶坊裏,四目相視,俱各有情。這女孩兒心裏暗暗地喜歡,自思量道:“若還我嫁得一似這般子弟,可知好哩。今日當麵挫過,再來那裏去討?”正思量道:“如何著個道理和他說話?問他曾娶妻也不曾?”那跟來女子和**,都不知許多事。你道好巧!隻聽得外麵水盞響,女孩兒眉頭一縱,計上心來,便叫:“賣水的,傾一盞甜蜜蜜的糖水來。”那人傾一盞糖水在銅盂兒裏,遞與那女子。
那女子接得在手,才上口一呷,便把那個銅盂兒望空打一丟,便叫:“好好!你卻來暗算我!你道我是兀誰?”那範二聽得道:“我且聽那女子說。”那女孩兒道:“我是曹門裏周大郎的女兒,我的小名叫作勝仙小娘子,年一十八歲,不曾吃人暗算。你今卻來算我!我是不曾嫁的女孩兒。”這範二自思量道:“這言語蹺蹊,分明是說與我聽。”這賣水地道:“告小娘子,小人怎敢暗算!”女孩兒道:“如何不是暗算我?盞子裏有條草。”賣水地道:“也不為利害。”女孩兒道:“你待算我喉嚨,卻恨我爹爹不在家裏。我爹若在家,與你打官司。”**在傍邊道:“卻也叵耐這廝!”茶博士見裏麵鬧吵,走入來道:“賣水的,你去把那水好好挑出來。”
對麵範二郎道:“他既過幸與我,口口我不過幸?”隨即也叫:“賣水的,傾一盞甜蜜蜜糖水來。”賣水的便傾一盞糖水在手,遞與範二郎。二郎接著盞子,吃一口水,也把盞子望空一丟,大叫起來道:“好好!你這個人真個要暗算人!你道我是兀誰?我哥哥是樊樓開酒店的,喚作範大郎,我便喚作範二郎,年登一十九歲,未曾吃人暗算。我射得好弩,打得好彈,兼我不曾娶渾家。”賣水地道:“你不是風!是甚意思,說與我知道?指望我與你做媒?你便告到官司,我是賣水,怎敢暗算人!”範二郎道:“你如何不暗算?我的盂兒裏,也有一根草葉。”女孩兒聽得,心裏好喜歡。茶博士入來,推那賣水的出去。女孩兒起身來道:“俺們回去休。”看著那賣水地道:“你敢隨我去?”這子弟思量道:“這話分明是教我隨他去。”隻因這一去,惹出一場沒頭腦官司。正是:言可省時休便說,步宜留處莫胡行。
女孩兒約摸去得遠了,範二郎也出茶坊,遠遠地望著女孩兒去。隻見那女子轉步,那範二郎好喜歡,直到女子住處。
女孩兒入門去,又推起簾子出來望。範二郎心中越喜歡。女孩兒自入去了。範二郎在門前一似失心風的人,盤旋走來走去,直到晚方才歸家。
且說女孩兒自那日歸家,點心也不吃,飯也不吃,覺得身體不快。做娘的慌問迎兒道:“小娘子不曾吃甚生冷?”迎兒道:“告媽媽,不曾吃甚。”娘見女兒幾日隻在床上不起,走到床邊問道:“我兒害甚的病?”女孩兒道:“我覺有些渾身痛,頭疼,有一兩聲咳嗽。”周媽媽欲請醫人來看女兒;爭奈員外出去未歸,又無男子漢在家,不敢去請。迎兒道:“隔一家有個王婆,何不請來看小娘子?他喚作王百會,與人收生,做針線,做媒人,又會與人看脈,知人病輕重。鄰裏家有些些事都都凂他。”周媽媽便令迎兒去請得王婆來。見了媽媽,說女兒從金明池走了一遍,回來就病倒的因由。王婆道:“媽媽不須說得,待老媳婦與小娘子看脈自知。”周媽媽道:“好好!”
迎兒引將王婆進女兒房裏。小娘子正睡哩,開眼叫聲“少禮”。王婆道:“穩便!老媳婦與小娘子看脈則個。”小娘子伸出手臂來,教王婆看了脈,道:“娘子害的是頭疼渾身痛,覺得懨懨地惡心。”小娘子道:“是也。”王婆道:“是否?”小娘子道:“又有兩聲咳嗽。”王婆不聽得萬事皆休,聽了道:“這病蹺蹊!如何出去走了一遭,回來卻便害這般病!”王婆看著迎兒、**道:“你們且出去,我自問小娘子則個。”迎兒和**自出去。
王婆對著女孩兒道:“老媳婦卻理會得這玻”女孩兒道:“婆婆,你如何理會得?”王婆道:“你的病喚作心玻”女孩兒道:“如何是心病?”王婆道:“小娘子,莫不見了什麼人,歡喜了,卻害出這病來?是也不是?”女孩兒低著頭兒叫:“沒。”王婆道:“小娘子,實對我說。我與你做個道理,救了你性命。”那女孩兒聽得說話投機,便說出上件事來,“那子弟喚作範二郎。”王婆聽了道:“莫不是樊樓開酒店的範二郎?”
那女孩兒道:“便是。”王婆道:“小娘子休要煩惱,別人時老身便不認得,若說範二郎,老身認得他的哥哥嫂嫂,不可得的好人。範二郎好個伶俐子弟,他哥哥見教我與他說親。小娘子,我教你嫁範二郎,你要也不要?”女孩兒笑道:“可知好哩!隻怕我媽媽不肯。”王婆道:“小娘子放心,老身自有個道理,不須煩惱。”女孩兒道:“若得恁地時,重謝婆婆。”
王婆出房來,叫媽媽道:“老媳婦知得小娘子病了。”媽媽道:“我兒害什麼病?”王婆道:“要老身說,且告三杯酒吃了卻說。”媽媽道:“迎兒,安排酒來請王婆。”媽媽一頭請他吃酒,一頭問婆婆:“我女兒害什麼病?”王婆把小娘子說的話一一說了一遍。媽媽道:“如今卻是如何?”王婆道:“隻得把小娘子嫁與範二郎。若還不肯嫁與他,這小娘子病難醫。”
媽媽道:“我大郎不在家,須使不得。”王婆道:“告媽媽,不若與小娘子下了定,等大郎歸後,卻做親,且眼下救小娘子性命。”媽媽允了道:“好好,怎地作個道理?”王婆道:“老媳婦就去說,回來便有消息。”
王婆離了周媽媽家,取路徑到樊樓來,見範大郎正在櫃身裏坐。王婆叫聲“萬福”。大郎還了禮道:“王婆婆,你來得正好。我卻待使人來請你。”王婆道:“不知大郎喚老媳婦作什麼?”大郎道:“二郎前日出去歸來,晚飯也不吃,道:‘身體不快。’我問他那裏去來?他道:‘我去看金明池。’直至今日不起,害在床上,飲食不進。我待來請你看脈。”範大娘子出來與王婆相見了,大娘子道:“請婆婆看叔叔則個。”王婆道:“大郎,大娘子,不要入來,老身自問二郎,這病是甚的樣起?”範大郎道:“好好!婆婆自去看,我不陪你了。”
王婆走到二郎房裏,見二郎睡在床上,叫聲:“二郎,老媳婦在這裏。”範二郎閃開眼道:“王婆婆,多時不見,我性命休也。”王婆道:“害甚病便休?”二郎道:“覺頭疼惡心,有一兩聲咳嗽。”王婆笑將起來。二郎道:“我有病,你卻笑我!”
王婆道:“我不笑別的,我得知你的病了。不害別病,你害曹門裏周大郎女兒;是也不是?”二郎被王婆道著了,跳起來道:“你如何得知?”王婆道:“他家教我來說親事。”範二郎不聽得說萬事皆休,聽得說好喜歡。正是:人逢喜信精神爽,話合心機意趣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