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卷 鬧樊樓多情周勝仙(2 / 3)

當下同王婆廝趕著出來,見哥哥嫂嫂。哥哥見兄弟出來,道:“你害病卻便出來?”二郎道:“告哥哥,無事了也。”哥嫂好快活。王婆對範大郎道:“曹門裏周大郎家,特使我來說二郎親事。”大郎歡喜。話休絮煩。兩下說成了,下了定禮,都無別事。範二郎閑時不著家,從下了定,便不出門,與哥哥照管店裏。且說那女孩兒閑時不作針線,從下了定,也肯作活。兩個心安意樂,隻等周大郎歸來做親。

三月間下定,直等到十一月間,等得周大郎歸。少不得鄰裏親戚洗塵,不在話下。到次日,周媽媽與周大郎說知上件事。周大郎道:“定了未?”媽媽道:“定了也。”周大郎聽說,雙眼圓睜,看著媽媽罵道:“打脊老賤人!得誰言語,擅便說親!他高殺也隻是個開酒店的。我女兒怕沒大戶人家對親,卻許著他!你倒了誌氣,幹出這等事,也不怕人笑話。”

正恁的罵媽媽,隻見迎兒叫:“媽媽,且進來救小娘子。”媽媽道:“作甚?”迎兒道:“小娘子在屏風後,不知怎地氣倒在地。”慌得媽媽一步一跌,走向前來,看那女孩兒。倒在地下:未知性命如何,先見四肢不舉。

從來四肢百病,惟氣最重。原來女孩兒在屏風後聽得做爺的罵娘,不肯教他嫁範二郎,一口氣塞上來,氣倒在地。媽媽慌忙來救。被周大郎撁住,不得他救,罵道:“打脊賤娘!辱門敗戶的小賤人,死便教他死,救他則甚?”迎兒見媽媽被大郎撁住,自去向前,卻被大郎一個漏風掌打在一壁廂,即時氣倒媽媽。迎兒向前救得媽媽蘇醒,媽媽大哭起來。鄰舍聽得周媽媽哭,都走來看。張嫂、鮑嫂、毛嫂、刁嫂,擠上一屋子。原來周大郎平昔為人不近道理,這媽媽甚是和氣,鄰舍都喜他。周大郎看見多人,便道:“家間私事,不必相勸!”

鄰舍見如此說,都歸去了。

媽媽看女兒時,四肢冰冷。媽媽抱著女兒哭。本是不死,因沒人救,卻死了。周媽媽罵周大郎:“你直恁地毒害!想必你不舍得三五千貫房奩,故意把我女兒壞了性命!”周大郎聽得,大怒道:“你道我不舍得三五千貫房奩,這等奚落我!”周大郎走將出去。周媽媽如何不煩惱:一個觀音也似女兒,又伶俐,又好針線,諸般都好,如何教他不煩惱!離不得周大郎買具棺木,八個人抬來。周媽媽見棺材進門,哭得好苦!周大郎看著媽媽道:“你道我割舍不得三五千貫房奩,你那女兒房裏,但有的細軟,都搬在棺材裏!”隻就當時,教仵作人等入了殮,即時使人分付管墳園張一郎,兄弟二郎:“你兩個便與我砌坑子。”分付了畢,話休絮煩,功德水陸也不做,停留也不停留,隻就來日便出喪,周媽媽教留幾日,那裏拗得過來。早出了喪,埋葬已了,各人自歸。

可憐三尺無情土,蓋卻多情年少人。

話分兩頭。且說當日一個後生的,年三十餘歲,姓朱名真,是個暗行人,日常慣與仵作的做幫手,也會與人打坑子。

那女孩兒入殮及砌坑,都用著他。這日葬了女兒回來,對著娘道:“一天好事投奔我,我來日就富貴了。”娘道:“我兒有甚好事?”那後生道:“好笑,今日曹門裏周大郎女兒死了,夫妻兩個爭競道:‘女孩兒是爺氣死了。’鬥彆氣,約摸有三五千貫房奩,都安在棺材裏。有恁地富貴,如何不去取之?”那作娘地道:“這個事卻不是耍的事。又不是八棒十三的罪過,又兼你爺有樣子。二十年前時,你爺去掘一家墳園,揭開棺材蓋,屍首覷著你爺笑起來。你爺吃了那一驚,歸來過得四五日,你爺便死了。孩兒,切不可去,不是耍的事!”朱真道:“娘,你不得勸我。”去床底下拖出一件物事來把與娘看。娘道:“休把出去吧!原先你爺曾把出去,使得一番便休了。”朱真道:“各人命運不同。我今年算了幾次命,都說我該發財,你不要阻擋我。”

你道拖出的是甚物事?原來是一個皮袋,裏麵盛著些挑刀斧頭,一個皮燈盞,和那盛油的罐兒,又有一領蓑衣。娘都看了,道:“這蓑衣要他作甚?”朱真道:“半夜使得著。”當日是十一月中旬,卻恨雪下得大。那廝將蓑衣穿起,卻又帶一片,是十來條竹皮編成的,一行帶在蓑衣後麵。原來雪裏有腳跡,走一步,後麵竹片扒得平,不見腳跡。當晚約摸也是二更左側,分付娘道:“我回來時,敲門響,你便開門。”雖則京城鬧熱,城外空闊去處,依然冷靜。況且二更時分,雪又下得大,兀誰出來。

朱真離了家,回身看後麵時,沒有腳跡。迤逶到周大郎墳邊,到蕭牆矮處,把腳跨過去。你道好巧,原來管墳的養隻狗子。那狗子見個生人跳過牆來,從草窠裏爬出來便叫。朱真日間備下一個油糕,裏麵藏了些藥在內。見狗子來叫,便將油糕丟將去。那狗子見丟甚物過來,聞一聞,見香便吃了。

隻叫得一聲,狗子倒了。朱真卻走近墳邊。那看墳的張二郎叫道:“哥哥,狗子叫得一聲,便不叫了,卻不作怪!莫不有甚做不是的在這裏?起去看一看。”哥哥道:“那做不是的來偷我什麼?”兄弟道:“卻才狗子大叫一聲便不叫了,莫不有賊?你不起去,我自起去看一看。”

那兄弟爬起來,披了衣服,執著槍在手裏,出門來看。朱真聽得有人聲,悄悄地把蓑衣解下,捉腳步走到一株楊柳樹邊。那樹好大,遮得正好。卻把鬥笠掩著身子和腰,蹭在地下,蓑衣也放在一邊。望見裏麵開門,張二走出門外,好冷,叫聲道:“畜生,做什麼叫?”那張二是睡夢裏起來,被雪雹風吹,吃一驚,連忙把門關了,走入房去,叫:“哥哥,真個沒人。”連忙脫了衣服,把被匹頭兜了道:“哥哥,好冷!”哥哥道:“我說沒人!”約摸也是三更前後,兩個說了半晌,不聽得則聲了。

朱真道:“不將辛苦意,難近世間財。”抬起身來,再把鬥笠戴了,著了蓑衣,捉腳步到墳邊,把刀撥開雪地。俱是日間安排下腳手,下刀挑開石板下去,到側邊端正了,除下頭上鬥笠,脫了蓑衣在一壁廂,去皮袋裏取兩個長針,插在磚縫裏,放上一個皮燈盞,竹筒裏取出火種吹著了,油罐兒取油,點起那燈,把刀挑開命釘,把那蓋天板丟在一壁,叫:“小娘子莫怪,暫借你些個富貴,卻與你作功德。”道罷,去女孩兒頭上便除頭麵。有許多金珠首飾,盡皆取下了。隻有女孩兒身上衣服,卻難脫。那廝好會,去腰間解下手巾,去那女孩兒脖項上閣起,一頭係在自脖項上,將那女孩兒衣服脫得赤條條地,小衣也不著。那廝可霎叵耐處,見那女孩兒白淨身體,那廝淫心頓起,按捺不住,奸了女孩兒。你道好怪!隻見女孩兒睜開眼,雙手把朱真抱住怎地出豁?正是:曾觀《前定錄》,萬事不由人。

原來那女兒一心牽掛著範二郎,見爺的罵娘,鬥彆氣死了。死不多日,今番得了陽和之氣,一靈兒又醒將轉來。朱真吃了一驚。見那女孩兒叫聲:“哥哥,你是兀誰?”朱真那廝好急智,便道:“姐姐,我特來救你。”女孩兒抬起身來,便理會得了:一來見身上衣服脫在一壁,二來見斧頭刀仗在身邊,如何不理會得?朱真欲待要殺了,卻又舍不得。那女孩兒道:“哥哥,你救我去見樊樓酒店範二郎,重重相謝你。”朱真心中自思,別人兀自壞錢取渾家,不能得恁地一個好女兒。

救將歸去,卻是兀誰得知。朱真道:“且不要慌,我帶你家去,教你見範二郎則個。”女孩兒道:“若見得範二郎,我便隨你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