施複接了,謝聲打攪,回身便走。走不上兩家門麵,背後有人叫道:“那取火的轉來,掉落東西了。”施複聽得,想道:“卻不知掉了甚的?”又複走轉去。婦人說道:“你一個兜肚落在此了。”遞還施複。施複謝道:“難得大娘子這等善心。”
婦人道:“何足為謝!向年我丈夫在盛澤賣絲,落掉六兩多銀子,遇著個好人拾得,住在那裏等候。我丈夫尋去,原封不動,把來還了,連酒也不要吃一滴兒。這樣人方是真正善心人!”施複見說,卻與他昔年還銀之事相合,甚是駭異,問道:“這事有幾年了?”婦人把指頭扳算道:“已有六年了。”施複道:“不瞞大娘子說,我也是盛澤人,六年前也曾拾過一個賣絲客人六兩多銀子,等候失主來尋,還了去。他要請我,也不要吃他的。但不知可就是大娘子的丈夫?”婦人道:“有這等事!待我教丈夫出來,認一認可是?”施複恐眾人性急,意欲不要,不想手中麻骨火將及點完,乃道:“大娘子,相認的事甚緩,求得個黃同紙去引火時,一發感謝不荊”婦人也不回言,徑往裏邊去了。頃刻間,同一個後生跑出來。彼此睜眼一認,雖然隔了六年,麵貌依然。正是昔年還銀義士。正是:一葉浮萍歸大海,人生何處不相逢。
當下那後生躬身作揖道:“常想老哥,無從叩拜,不想今日天賜下顧。”施複還禮不迭。二人作過揖,那婦人也來見個禮。後生道:“向年承老哥厚情,隻因一時倉忙,忘記問得尊姓大號住處。後來幾遍到貴鎮賣絲,問主人家,卻又不相認。四麵尋訪數次,再不能遇見,不期到在敝鄉相會。請裏麵坐。”
施複道:“多承盛情垂念,但有幾個朋友,在舟中等候火去作晚食,不消坐吧。”後生道:“何不一發請來?”施複道:“豈有此理!”後生道:“既如此,送了火去來坐吧。”便教渾家取個火來,婦人即忙進去。後生問道:“老哥尊姓大號?今到那裏去?”施複道:“小子姓施名複,號潤澤。今因缺了桑葉,要往洞庭山去買。”後生道:“若要桑葉,我家盡有,老哥今晚住在寒舍,讓眾人自去。明日把船送到宅上,可好麼?”施複見說他家有葉,好不歡喜,乃道:“若宅上有時,便省了小子過湖,待我回複眾人自去。”婦人將出火來,後生接了,說:“我與老哥同去。”又分付渾家,快收拾夜飯。
當下二人拿了火來至船邊,把火遞上船去。眾人一個個眼都望穿,將施複埋怨道:“討個火什麼難事!卻去這許多時?”
施複道:“不要說起,這裏也都看蠶,沒處去討。落後相遇著這位相熟朋友,說了幾句話,故此遲了,莫要見怪!”又道:“這朋友偶有葉餘在家中,我已買下,不得相陪列位過湖了。包袱在艙中,相煩拿來與我。”眾人檢出付與。那後生便來接道:“待我拿罷!”施複叫道:“列位,暫時拋撇,歸家相會。”
別了眾人,隨那後生轉來,乃問道:“適來忙促,不曾問得老哥貴姓大號。”答道:“小子姓朱名恩,表德子義。”施複道:“今年貴庚多少?”答道:“二十八歲。”施複道:“恁樣,小子叨長老哥八年!”又問:“令尊令堂同居麼?”朱恩道:“先父棄世多年,止有老母在堂,今年六十八歲了,吃一口長素。”
二人一頭說,不覺已至門首。朱恩推開門,請施複屋裏坐下。那桌上已點得燈燭。朱恩放下包裹道:“大嫂快把茶來。”
聲猶未了,渾家已把出兩杯茶,就門簾內遞與朱恩。朱恩接過來,遞一杯與施複,自己拿一杯相陪,又問道:“大嫂,雞可曾宰麼?”渾家道:“專等你來相幫。”朱恩聽了,連忙把茶放下,跳起身要去捉雞。原來這雞就罩在堂屋中左邊。施複即上前扯住道:“既承相愛,即小菜飯兒也是老哥的盛情,何必殺生!況且此時雞已上宿,不爭我來又害他性命,於心何忍!”朱恩曉得他是個質直之人,遂依他說,仍複坐下道:“既如此說,明日宰來相請。”叫渾家道:“不要宰雞了,隨分有現成東西,快將來吃罷,莫餓壞了客人。酒燙熱些。”
施複道:“正是忙日子,卻來蒿惱。幸喜老哥家沒忌諱還好。”朱恩道:“不瞞你說,舊時敝鄉這一帶,第一忌諱是我家,如今隻有我家無忌諱。”施複道:“這卻為何?”朱恩道:“自從那年老哥還銀之後,我就悟了這道理。凡事是有個定數,斷不由人,故此絕不忌諱,依原年年十分利息。乃知人家都是自己見神見鬼,全不在忌諱上來。妖由人興,信有之也。”
施複道:“老哥是明理之人,說得極是。”朱恩又道:“又有一節奇事,常年我家養十筐蠶,自己園上葉吃不來,還要買些。今年看了十五筐,這園上桑又不曾增一棵兩棵,如今夠了自家,尚餘許多,卻好又濟了老哥之用。這桑葉卻像為老哥而生,可不是個定數?”施複道:“老哥高見,甚是有理。就如你我相會,也是個定數。向日你因失銀與我識麵,今日我亦因失物,尊嫂見還。方才言及前情,又得相會。”朱恩道:“看起來,我與老哥乃前生結下緣分,才得如此。意欲結為兄弟,不知尊意若何?”施複道:“小子別無兄弟,若不相棄,可知好哩。”當下二人就堂中八拜為交,認為兄弟。施複又請朱恩母親出來拜見了。朱恩重複喚渾家出來,見了結義伯伯。一家都歡歡喜喜。
不一時,將出酒肴,無非魚肉之類。二人對酌。朱恩問道:“大哥有幾位令郎?”施複答道:“隻有一個,剛才二歲,不知賢弟有幾個?”朱恩道:“隻有一個女兒,也才二歲。”便教渾家抱出來,與施複觀看。朱恩又道:“大哥,我與你兄弟之間,再結個兒女親家何如?”施複道:“如此最好,但恐家寒攀陪不起。”朱恩道:“大哥何出此言!”兩下聯了姻事,愈加親熱。杯來盞去,直飲至更餘方止。
朱恩尋扇板門,把凳子兩頭閣著,支個鋪兒在堂中右邊,將薦席鋪上。施複打開包裹,取出被來丹好。朱恩叫聲安置,將中門閉上,向裏麵去了。施複吹息燈火,上鋪臥下,翻來覆去,再睡不著。隻聽得雞在籠中不住吱吱喳喳,想道:“這雞為什麼隻管咭咶?”約摸一個更次,眾雞忽然亂叫起來,卻像被什麼咬住一般。施複隻道是黃鼠狼來偷雞,霍地立起身,將衣服披著急來看這雞。說時遲,那時快,才下鋪,走不上三四步,隻聽得一時響亮,如山崩地裂,不知甚東西打在鋪上,把施複嚇得半步也走不動。
且說朱恩同母親渾家正在那裏飼蠶,聽得雞叫,也認做黃鼠狼來偷,急點火出來看。才動步,忽聽見這一響,驚得跌足叫苦道:“不好了!是我害了哥哥性命也!怎麼處?”飛奔出來。母妻也驚駭,道:“壞了,壞了!”接腳追隨。朱恩開了中門,才跨出腳,就見施複站在中間,又驚又喜道:“哥哥,險些兒嚇殺我也!虧你如何走得起身,脫了這禍?”施複道:“若不是雞叫得慌,起身來看,此時已為虀粉矣。不知是甚東西打將下來?”朱恩道:“乃是一根車軸閣在上邊,不知怎地卻掉下來?”將火照時,那扇門打得粉碎,凳子都跌倒了。
車軸滾在壁邊,有巴鬥粗大。施複看了,伸出舌頭縮不上去。
此時朱恩母妻見施複無恙,已自進去了。那雞也寂然無聲。朱恩道:“哥哥起初不要殺雞,誰想就虧他救了性命。”二人遂立誓戒了殺生。有詩為證:昔聞楊寶酬恩雀,今見施君報德雞。
物性有知皆似此,人情好殺複何為?
當下朱恩點上燈燭,卷起鋪蓋,取出稻草,就地上打個鋪兒與施複睡了。到次早起身,外邊卻已下雨。吃過早飯,施複便要回家。朱恩道:“難得大哥到此!須住一日,明早送回。”
施複道:“你我正在忙時,總然留這一日,各不安穩,不如早些得我回去,等在閑時,大家寬心相敘幾日。”朱恩道:“不妨得!譬如今日到洞庭山去了,住在這裏話一日兒。”朱恩母親也出來苦留,施複隻得住下。到已牌時分,忽然作起大風,揚沙拔木,非常利害。接著風就是一陣大雨。朱恩道:“大哥,天遣你遇著了我,不去得還好。他們過湖的,有些擔險哩。”
施複道:“便是。不想起這等大風,真個好怕人子!”那風直吹至晚方息。雨也止了。施複又住了一宿,次日起身時,朱恩桑葉已采得完備。他家自有船隻,都裝好了。吃了飯,打點起身。施複意欲還他葉錢,料道不肯要的,乃道:“賢弟,想你必不受我葉錢,我到不虛文了。但你家中脫不得身,送我去便擔閣兩日工夫,若有人顧一個搖去,卻不兩便?”朱恩道:“正要認著大哥家中,下次好來往,如何不要我去?家中也不消得我。”施複見他執意要去,不好阻擋,遂作別朱恩母妻,下了船。朱恩把船搖動,剛過午,就到了盛澤。
施複把船泊住,兩人搬桑葉上岸。那些鄰家也因昨日這風,卻擔著愁擔子,俱在門首等候消息,見施複到時,齊道:“好了,回來也!”急走來問道:“他們那裏去了不見?共買得幾多葉?”施複答道:“我在灘闕遇著親戚家,有些餘葉送我,不曾同眾人過湖。”眾人俱道:“好造化,不知過湖的怎樣光景哩?”施複道:“料然沒事。”眾人道:“隻願如此便好。”
施複就央幾個相熟的,將葉相幫搬到家裏,謝聲有勞,眾人自去。渾家接著,道:“我正在這裏憂你,昨日恁樣大風,不知如何過了湖?”施複道:“且過來見了朱叔叔,慢慢與你細說。”朱恩上前深深作揖,喻氏還了禮。施複道:“賢弟請坐,大娘快取茶來,引孩子來見丈人。”喻氏從不曾見過朱恩,聽見叫他是賢弟,又稱他是孩子丈人,心中惑突,正不知是兀誰,忙忙點出兩杯茶,引出小廝來。施複接過茶,遞與朱恩,自己且不吃茶,便抱小廝過來,與朱恩看。朱恩見生得清秀,甚是歡喜,放下茶,接過來抱在手中。這小廝卻如相熟的一般,笑嘻嘻全不怕生。施複向渾家說道:“這朱叔叔便是向年失銀子的,他家住在灘闕。”喻氏道:“原來就是向年失銀的。如何卻得相遇?”施複乃將前晚討火落了兜肚,因而言及,方才相會留住在家,結為兄弟。又與兒女聯姻,並不要宰雞,虧雞警報,得免車軸之難。所以不曾過湖,今日將葉送回。前後事細細說了一遍。喻氏又驚又喜,感激不盡,即忙收拾酒肴款待。
正吃酒間,忽聞得鄰家一片哭聲。施複心中怪異,走出來問時,卻是昨日過湖買葉的翻了船,十來個人都淹死了,隻有一個人得了一塊船板,浮起不死,虧漁船上救了回來報信,施複聞得,吃這驚不小,進來學向朱恩與渾家聽了,合掌向天稱謝,又道:“若非賢弟相留,我此時亦在劫中矣。”朱恩道:“此皆大哥平昔好善之報,與我何幹!”施複留朱恩住了一宿。到次早,朝膳已畢,施複道:“本該留賢弟閑玩幾日,便是曉得你家中事忙,不敢擔誤在此。過了蠶事,然後來相請。”朱恩道:“這裏原是不時往來的,何必要請。”施複又買兩盒禮物相送。朱恩卻也不辭,別了喻氏,解纜開船。施複送出鎮上,方才分手。正是:隻為還金恩義重,今朝難舍弟兄情。
且說施複是年蠶絲利息比別年更多幾倍,欲要又添張機兒,怎奈家中窄隘,擺不下機床。大凡人時運到來,自然諸事遇巧。施複剛愁無處安放機床,恰好間壁鄰家住著兩間小房,連年因蠶桑失利,嫌道住居風水不好,急切要把來出脫,正湊了施複之便。那鄰家起初沒售主時,情願減價與人。及至施複肯與成交,卻又道方員無真假,比原價反要增厚,故意作難刁蹬,真徵個心滿意足,方才移去。那房子還拆得如馬坊一般。
施複一麵喚匠人修理,一而擇吉鋪設機床,自己將把鋤頭去墾機坑。約摸鋤了一尺多深,忽鋤出一塊大方磚來,揭起磚時,下麵圓圓一個壇口,滿滿都是爛米。施複說道:“可惜這一壇米,如何卻埋在地下?”又想道:“上邊雖然爛了,中間或者還好。”丟了鋤頭,把手去捧那爛米,還不上一寸,便露出一搭雪白的東西來。舉目看時,不是別件,卻是腰間細兩頭趽,湊心的細絲錠兒。施複欲待運動,恐怕被匠人們撞見,沸揚開去,急忙原把土泥掩好,報知渾家。直至晚上,匠人去後,方才搬運起來,約有千金之數。夫妻們好不歡喜!施複因免了兩次大難,又得了這注財鄉,愈加好善。凡力量做得的好事,便竭力為之;做不得的,他也不敢勉強,因此裏中隨有長者之名。夫妻依舊省吃儉用,晝夜營運。不上十年,就長有數千金家事。又買了左近一所大房居住,開起三四十張綢機,又討幾房家人小廝,把個家業收拾得十分完美。兒子觀保,請個先生在家,教他讀書,取名德胤,行聘禮定了朱恩女兒為媳。俗語說得好:六親合一運。那朱恩家事也頗頗長起。二人不時往來,情分勝如嫡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