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六卷 蔡瑞虹忍辱報仇(2 / 3)

你道那人是誰?原來姓卞名福,漢陽府人氏,專在江湖經商,掙起一個老大家業,打造這隻大船,眾水手俱是家人。

這番在下路脫了糧食,裝回頭貨回家,正趁著順風行走,忽地被一陣大風,直打向到岸邊去。稍公把舵務命推揮,全然不應,徑向賊船上當稍一撞。見是座船,恐怕拿住費嘴,好生著急。全船人手忙腳亂,要撐開去,不道又閣在淺處,牽扯不動,故此打號用力。因見座船上沒個人影,卞福以為怪異,教眾水手過來看。已看聞報,隻有一個美女子,如此如此,要求搭救。卞福即懷不良之念,用一片假情,哄得過船,便是買賣了,那裏是真心肯替他伸冤理枉!那瑞虹起初因受了這場慘毒,正無門伸訴,所以一見了卞福,猶如見了親人一般,求他救濟,又見說出那班言語,便信以為真,更不疑惑。到得過船心定,想起道:“此來差矣!我與這客人,非親非故,如何指望他出力,跟著同走?雖承他一力擔當,又未知是真是假。倘有別樣歹念,怎生是好?”

正在疑慮,隻見卞福自去安排著佳肴美醖,承奉瑞虹,說道:“小姐你一定餓了,且吃些酒食則個。”瑞虹想著父母,那裏下得咽喉。卞福坐在旁邊,甜言蜜語,勸了兩小杯,開言道:“小子有一言商議,不知小姐可肯聽否?”瑞虹道:“老客有甚見諭?”卞福道:“適來小子一時義憤,許小姐同到官司告理,卻不曾算到自己這一船貨物。我想那衙門之事,元論不定日子的。倘或牽纏半年六月,事體還不能完妥,貨物又不能脫去,豈不兩下擔閣。不如小姐且隨我回去,先脫了貨物,然後另換一個小船,與你一齊下來理論這事,就盤桓幾年,也不妨得。更有一件,你我是個孤男寡女,往來行走,必惹外人談議,總然彼此清白,誰人肯信?可不是無絲有線?況且小姐舉目無親,身無所歸。小子雖然是個商賈,家中頗頗得過,若不棄嫌,就此結為夫婦。那時報仇之事,水裏水去,火裏火去,包在我身上,一個個緝獲來,與你出氣,但未知尊意若何?”

瑞虹聽了這片言語,暗自心傷,簌簌的淚下,想道:“我這般命苦!又遇著不良之人。隻是落在套中,料難擺脫。”乃歎口氣道:“罷罷!父母冤仇事大,辱身事校況已被賊人玷汙,總今就死也算不得貞節了。且待報仇之後,尋個自盡,以洗汙名可也。”躊躇已定,含淚答道:“官人果然真心肯替奴家報仇雪恥,情願相從,隻要設個誓願,方才相信。”卞福得了這句言語,喜不自勝,連忙跪下設誓道:“卞福若不與小姐報仇雪恥,翻江而死。”道罷起來,分付水手:“就前途村鎮停泊,買辦魚肉酒果之類,合船吃杯喜酒。”到晚成就好事。

不則一日,已至漢陽。誰想卞福老婆,是個拈酸的領袖,吃醋的班頭。卞福平昔極懼怕的,不敢引瑞虹到家,另尋所在安下,叮囑手下人,不許泄漏。內中又有個請風光博笑臉的,早去報知。那婆娘怒氣衝天,要與老公廝惱。卻又算計,沒有許多閑工夫淘氣。倒一字不提,暗地教人尋下掠販的,期定日子,一手交錢,一手交人。到了是日,那婆娘把卞福灌得爛醉,反鎖在房。一乘轎子,抬至瑞虹住處。掠販的已先在彼等候,隨那婆娘進去,教人報知瑞虹說:“大娘來了。”瑞虹無奈,隻得出來相迎。掠販的在旁,細細一觀,見有十二分顏色,好生歡喜。那婆娘滿臉堆笑,對瑞虹道:“好笑官人,作事顛倒,既娶你來家,如何又撇在此,成何體麵?外人知得,隻道我有甚緣故。適來把他埋怨一場,特地自來接你回去,有甚衣飾快些收拾。”瑞虹不見卞福,心內疑惑,推辭不去。那婆娘道:“既不願同住,且去閑玩幾日。也見得我親來相接之情。”瑞虹見這句說得有理,便不好推托,進房整飾。

那婆娘一等他轉身,即與掠販的議定身價,教家人在外兌了銀兩,喚乘轎子,哄瑞虹坐下,轎夫抬起,飛也似走,直至江邊一個無人所在,掠販的引到船邊歇下。瑞虹情知中了奸計,放聲號哭,要跳向江中。怎當掠販的兩邊扶挾,不容轉動。推入艙中,打發了中人、轎夫,急忙解纜開船,揚著滿帆而去。且說那婆娘賣了瑞虹,將屋中什物收拾歸去,把門鎖上,回到家中,卞福正還酣睡。那婆娘三四個把掌打醒,數說一回,打罵一回,整整鬧了數日,卞福腳影不敢出門。一日捉空踅到瑞虹住處,看見鎖著門戶,吃了一驚。詢問家人,方知被老婆賣去久矣。隻氣得發昏章第十一。那卞福隻因不曾與瑞虹報仇,後來果然翻江而死,應了向日之誓。那婆娘原是個不成才的爛貨,自丈夫死後,越發恣意把家私貼完,又被奸夫拐去,實與煙花門戶。可見天道好還,絲毫不爽。有詩為證:

忍恥偷生為父仇,誰知奸計覓風流。

勸君莫設虛言誓,湛湛青天在上頭。

再說瑞虹被掠販的納在船中,一味悲號。掠販的勸慰道:“不須啼泣,還你此去豐衣足食,自在快活!強如在卞家受那大老婆的氣。”瑞虹也不理他,心內暗想:“欲待自盡,怎奈大仇未報;將為不死,便成淫蕩之人。”躊躇千百萬遍,終是報仇心切,隻得寧耐,看個居止下落,再作區處。行不多路,已是天晚泊船。掠販的逼他同睡,瑞虹不從,和衣縮在一邊。

掠販的便來摟抱,瑞虹亂喊殺人。掠販的恐被鄰船聽得,弄出事來,放手不迭,再不敢去纏他。徑載到武昌府,轉賣與樂戶王家。

那樂戶家裏先有三四個粉頭,一個個打扮得喬喬畫畫,傅粉塗脂,倚門賣俏。瑞虹到了其家,看見這般做作,轉加苦楚,又想道:“我今落在煙花地麵,報仇之事,已是絕望,還有何顏在世!”遂立意要尋死路,不肯接客。偏又作怪,但是瑞虹走這條門路,就有人解救,不致傷身。樂戶與鴇子商議道:“他既不肯接客,留之何益!倘若三不知,做出把戲,倒是老大利害。不如轉貨與人,另尋個罷。”常言道:“事有湊巧,物有偶然。”恰好有一紹興人,姓胡名悅,因武昌太守是他的親戚,特來打抽豐,倒也作成尋覓了一大注錢財。那人原是貪花戀酒之徒,做的寓所,近著妓家,閑時便去串走,也曾見過瑞虹,是個絕色麗人,心內著迷,幾遍要來入馬。因是瑞虹尋死覓活,不能到手。今番聽得樂戶有出脫的消息,情願重價娶為偏房。也是有分姻緣,一說就成。

胡悅娶瑞虹到了寓所,當晚整備著酒肴,與瑞虹敘情。那瑞虹隻是啼哭,不容親近。胡悅再三勸慰不止,倒沒了主意,說道:“小娘子,你在娼家,或者道是賤事,不肯接客;今日與我成了夫婦,萬分好了,還有甚苦情,隻管悲慟!你且說來,若有疑難事體,我可以替你分憂解悶。倘事情重大,這府中太爺是我舍親,就轉托他與你料理,何必自苦如此。”瑞虹見他說話有些來曆,方將前事一一告訴,又道:“官人若能與奴家尋覓仇人,報冤雪恥,莫說得為夫婦,便做奴婢,亦自甘心。”說罷又哭。胡悅聞言答道:“元來你是好人家子女,遭此大難,可憐可憐!但這事非一時可畢,待我先教舍親出個廣捕到處挨緝;一麵同你到淮安告官,拿眾盜家屬追比,自然有個下落。”瑞虹拜倒在地道:“若得官人肯如此用心,生生世世,銜結報效。”胡悅扶起道:“既為夫婦,事同一體,何出此言!”遂攜手入寢。

那知胡悅也是一片假情,哄騙過了幾日,隻說已托太守出廣捕緝獲去了。瑞虹信以為實,千恩萬謝。又住了數日,雇下船隻,打疊起身,正遇著順風順水,那消十日,早至鎮江,另雇小船回家。把瑞虹的事,閣過一邊,毫不題起。瑞虹大失所望,但到此地位,無可奈何,遂吃了長齋,日夜暗禱天地,要求報冤。在路非止一日,已到家中。胡悅老婆見娶個美人回來,好生妒忌,時常廝鬧。瑞虹總不與他爭論,也不要胡悅進房,這婆娘方才少解。

原來紹興地方,慣做一項生意:凡有錢能幹的,都到京中買個三考吏名色,鑽謀好地方,選一個佐貳官出來,俗名喚做“飛過海”。怎麼叫做“飛過海”?大凡吏員考滿,依次選去,不知等上幾年;若用了錢,夬選在別人前麵,指日便得做官,這謂之“飛過海”。還有獨自無力,四五個合做夥計,一人出名做官,其餘坐地分賬。到了任上,先備厚禮,結好堂官,叨攬事管,些小事體經他衙裏,少不得要詐一兩五錢。

到後覺道聲息不好,立腳不住,就悄地逃之夭夭。十個裏邊,難得一兩個來去明白,完名全節。所以天下衙官,大半都出紹興。那胡悅在家住了年餘,也思量到京幹這樁事體。更兼有個相知見在當道,寫書相約,有扶持他的意思,一發喜之不勝。即便處置了銀兩,打點起程。單慮妻妾在家不睦,與瑞虹計議,要帶他同往,許他謀選彼處地方,訪覓強盜蹤跡。

瑞虹已被騙過一次,雖然不信,也還希冀出外行走,或者有個機會,情願同去。胡悅老婆知得,翻天作地與老公相打相罵,胡悅全不作準,譯了吉日,雇得船隻,同瑞虹徑自起身。

一路無話,直至京師尋寓所,安頓了瑞虹,次日整備禮物,去拜那相知官員。誰想這官人一月前暴病身亡,合家慌亂,打點扶柩歸鄉。胡悅沒了這個倚靠,身子就酥了半邊。思想銀子帶得甚少,相知又死,這官職怎能弄得到手?欲待原複歸去,又恐被人笑恥,事在兩難,狐疑未決,尋訪同鄉一個相識商議。這人也是走那道兒的,正少了銀兩,不得完成,遂設計哄騙胡悅,包攬替他圖個小就。設或短少,尋人借債。

胡悅合該晦氣,被他花言巧語說得熱鬧,將所帶銀兩一包兒遞與。那人把來完成了自己官職,悄地一溜煙徑赴任去了。胡悅隻剩得一雙空手,日逐所需,漸漸欠缺。寄書回家取索盤纏,老婆正惱著他,那肯應付分文!自此流落京師,逐日東奔西撞,與一班京花子合了夥計,騙人財物。

一日商議要大大尋一注東西,但沒甚為由,卻想到瑞虹身上,要把來認作妹子,做個美人局。算計停當,胡悅又恐瑞虹不肯,生出一段說話哄他道:“我向日指望到此,選得個官職,與你去尋訪仇人,不道時運乖蹇,相知已死,又被那天殺的騙去銀兩,淪落在此,進退兩難。欲待回去,又無處設法盤纏。昨日與朋友們議得個計策,倒也盡通。”瑞虹道:“是甚計策?”胡悅道:“隻說你是我的妹子,要與人為妾,倘有人來相看,你便見他一麵,等哄得銀兩到手,連夜悄然起身,他們那裏來尋覓。順路先到淮安,送你到家,訪問強徒,也了我心上一件未完。”瑞虹初時本不欲得,次後聽說順路送歸家去,方才許允。胡悅討了瑞虹一個肯字,歡喜無限,教眾光棍四處去尋主顧。正是:安排地網天羅計,專待落坑墮塹人。

話分兩頭。卻說浙江溫州府有一秀士,姓朱名源,年紀四旬以外,尚無子嗣,娘子幾遍勸他娶個偏房。朱源道:“我功名淹蹇,無意於此。”其年秋榜高登,到京會試。誰想文福未齊,春闈不第,羞歸故裏,與幾個同年相約,就在京中讀書,以待下科。那同年中曉得朱源還沒有兒子,也苦勸他娶妾。朱源聽了眾人說話,教人尋覓。剛有了這句口風,那些媒人互相傳說,幾日內便尋下若幹頭惱,請朱源逐一相看揀擇,沒有個中得意的。眾光棍緝著那個消息,即來上樁,誇稱得瑞虹姿色絕世無雙,古今罕有。哄動朱源期下日子,親去相看。此時瑞虹身上衣服,已不十分整齊;胡悅教眾光棍借來妝飾停當。

眾光棍引著朱源到來,胡悅向前迎迓,禮畢就坐,獻過一杯茶,方請出瑞虹站在遮堂門邊。朱源走上一步,瑞虹側著身子,道個萬福。朱源即忙還禮,用目仔細一覷,端的嬌豔非常,暗暗喝彩道:“真好個美貌女子!”瑞虹也見朱源人才出眾,舉止閑雅,暗道:“這官人倒好個儀表,果是個斯文人物。但不知什麼晦氣,投在網中。”心下存了個懊悔之念。

略站片時,轉身進去。眾光棍從旁襯道:“相公,何如?可是我們不說謊麼?”朱源點頭微笑道:“果然不謬。可到小寓議定財禮,擇日行聘便了。”道罷起身,眾人接腳隨去,議了一百兩財禮。朱源也聞得京師騙局甚多,恐怕也落了套兒,講過早上行禮,到晚即要過門。眾光棍又去與胡悅商議。

胡悅沉吟半晌,生出一個計,隻恐瑞虹不肯,教眾人坐下,先來與他計較道:“適來這舉人已肯上樁,隻是當日便要過門,難做手腳。如今隻得將計就計,依著他送你過去。少不得備下酒肴,你慢慢的飲至五更時分,我同眾人便打入來,叫破地方,隻說強占有夫婦女,原引了你回來,聲言要往各衙門呈告。他是個舉人,怕幹礙前程,自然反來求伏。那時和你從容回去,豈不美哉!”瑞虹聞言,愀然不樂,答道:“我前生不知作下甚業?以至今世遭許多磨難!如何又作恁般沒天理的事害人?這個斷然不去。”胡悅道:“娘子,我原不欲如此,但出於無奈,方走這條苦肉計,千萬不要推托!”瑞虹執意不從。胡悅就雙膝跪下道:“娘子,沒奈何將就做這一遭,下次再不敢相煩了。”瑞虹被逼不過,隻得應允。胡悅急急跑向外邊,對眾人說知就裏。眾人齊稱妙計,回複朱源,選起吉日,將銀兩兌足,送與胡悅收了。眾光棍就要把銀兩公用,胡悅道:“且慢著,等待事妥,分也未遲。”到了晚間,朱源教家人雇乘轎子,去迎瑞虹,一麵分付安排下酒饌等候。不一時,已是娶到。兩下見過了禮,邀入房中,教家人管待媒人酒飯,自不必說。

單講朱源同瑞虹到了房中,瑞虹看時,室中燈燭輝煌,設下酒席。朱源在燈下細觀其貌,比前倍加美麗,欣欣自得,道聲:“娘子請坐。”瑞虹羞澀不敢答應,側身坐下。朱源教小廝斟過一杯酒,恭恭敬敬遞至麵前放下,說道:“小娘子,請酒。”瑞虹也不敢開言,也不回敬。朱源知道他是怕羞,微微而笑。自己斟上一杯,對席相陪,又道:“小娘子,我與你已為夫婦,何必害羞!多少沾一盞兒,小生候幹。”瑞虹隻是低頭不應。朱源想道:“他是個女兒家,一定見小廝們在此,所以怕羞。”即打發出外,掩上門兒,走至身邊道:“想是酒寒了,可換熱的飲一杯,不要拂了我的敬意。”遂另斟一杯,遞與瑞虹。瑞虹看了這個局麵,轉覺羞慚,驀然傷感,想起幼時父母何等珍惜,今日流落至此,身子已被玷汙,大仇又不能報,又強逼做這般醜態騙人,可不辱沒祖宗。柔腸一轉,淚珠簌簌亂下。

朱源看見流淚,低低道:“小娘子,你我千裏相逢,天緣會合,有甚不足,這般愁悶?莫不宅上還有甚不堪之事,小娘子記掛麼?”連叩數次,並不答應,覺得其容轉戚。朱源又道:“細觀小娘子之意,必有不得已事,何不說與我知,倘可效力,決不推故。”瑞虹又不則聲。朱源倒沒做理會,隻得自斟自飲。吃夠半酣,聽譙樓已打二鼓。朱源道:“夜深了,請歇息罷。”瑞虹也全然不采。朱源又不好催逼,倒走去書桌上,取過一本書兒觀看,陪他同坐。瑞虹見朱源殷勤相慰,不去理他,並無一毫慍怒之色,轉過一念道:“看這舉人倒是個盛德君子,我當初若遇得此等人,冤仇申雪久矣。”又想道:“我看胡悅這人,一味花言巧語,若專靠在他身上,此仇安能得報?他今明明受過這舉人之聘,送我到此;何不將計就計,就跟著他,這冤仇或者倒有報雪之期。”左思右想,疑惑不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