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史杜傑當然不會明白我的思緒有多“異化”,有多複雜。他吹著口哨,哼著康巴人的歌謠,自信而又若無其事地駕車飛馳著。我突然覺得在這位赤子般的康巴漢子跟前顯得多麼卑微,渺小。是的,他輕輕淡淡地說“洗個澡”,決不會像我們酸溜溜地說什麼“裸浴”、“天浴”之類。在人類的幼稚童貞時代,就這樣說“洗個澡”,沒有心靈的負擔,也沒有虛偽的遮掩。記得我孩提時候,在故鄉的溈水河邊——那是一個典型的漢族人村落。我不也赤裸裸跳進清淩淩的河水裏“洗個澡”嗎?那是一群光溜溜黑鯢似的小家夥,大的十七八歲,小的六七歲,在河水裏盡情嬉戲。過路的大嫂、大嬸看見了,會玩笑地說:“某伢子,站起來看看你的小雞雞長成沒有?”我們中的勇敢者就真的跳到淺水灘,摟著小東西擺譜似地讓女人們看個夠,全然沒有半點羞恥扭捏之態。而跟在嫂子嬸娘後邊的大姑娘小妹子,倒是臉紅地偷覷著,拿手捂著嘴笑。
到了月明之夜,也有大男人帶著嫩老婆跳到河裏洗個澡的。別人要看也盡管看,不妨事,這種開放的裸浴文化,使山裏長大的男孩女孩,到了青春期,即使從來沒有受過性教育,也不會因為對異性胴體的好奇,想入非非,而發展成性暴力犯罪。沒有!現代城市現代文明下的青少年性暴力犯罪,在我們那時的山村找不到先例。到底如何看待裸浴文化、藝術裸體攝影作品,甚至影視中的裸鏡,是封殺,是任其自然,這是社會學家、青少年健康指導者們值得探討的一個問題。
在我的胡思亂想中,大卡車在一個大院裏嘎然停下。知史杜傑的家是一座規模宏大的兩層木樓,泥地院坪有一個藍球場大,院坪外有菜園。我們下車後先參觀他家的木樓,底層吊得有城裏房子一層樓高,裏麵一頭堆滿柴草,一頭堆積著牛羊糞,大概是關牲口的地方。木樓正中,有一架寬闊的木板樓梯,就像坦達尼克號上長長的搭跳,直通向主人的起居室。高懸的瓦屋簷子上,誇張地伸出一根接屋簷水的長長的木梘,長過下麵的“搭跳”。木梘上雕著藏族紋飾,還有彩繪,這似乎是知史家的圖騰,或圖騰柱之類。
康巴漢子夫婦熱情邀我們上樓,那樓上的起居大廳,大得出乎我們的想像。說是城裏三星級酒店的宴會廳也不為過,四周裝飾著藏傳佛教的壁畫、佛龕,靠牆擺放彩繪蓮花之類的櫃櫃,居然還有彩電冰箱電話等現代玩意。最觸目驚心的是,大廳中央和四周幾根通天大柱,有如故宮金鑾殿裏的蟠龍大柱,要兩人合抱。大柱上有彩繪,橫梁上有精美的雕刻。我夫人和女遊伴,跟知史的妻子一見如故,幫女主人淘米燒飯、燒水,下菜園子摘菜去了,我卻還在大廳乃至另一頭的兩間臥室、貯藏室盡情參觀,我像哥倫布發現新大陸百思不得其解。看知史和他妻子、姨妹、姨侄女的穿著,你一定會以為他們還在溫飽線上掛著,然而看過他們的房子和房間陳設,你可以下結論,他們早過上了小康生活。
我邊看邊對跟在後麵的康巴漢子說:“這木柱也太粗了,要在城裏你這房子要值上百萬。”
知史這時顯出他的純樸可愛,他搓著雙大手板,搖撥浪鼓地道:“不值。這大木頭是從山上拖下來的,沒花幾個錢。建造吧,也都是鄰居們幫忙,隻有藏民家少不了的雕刻、彩繪,花費不少匠工。”我問他家有幾口人,他說老爺子老媽在雪山冬季牧場放牧犛牛,那裏有氈房,一個兒子讀過中專在昆明找了工作,就要準備結婚添丁添口了。這位驕傲的父親領我去看為他兒子準備的新房,那裏一色的新被褥,碼得高高的有十幾床。他說,這些年買了卡車搞運輸,家境好了,不能虧了兒子媳婦。是的,從知史一身掉著煤灰蹭著機油的穿著,你就知道這是一個勤勞樸實,負責任的頂天立地的康巴漢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