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水蝴蝶
黃昏夕照,三麵被群峰環抱的塔影湖,一片靜謐、安詳。
忽地,我的目光被水麵上一個活物吸引了:開始那是一個小黑點,小黑點朝我的方向遊來,遊得十分吃力而艱難。隨著離我的距離的縮短,小黑點越來越大,在無瀾的水麵上蕩開一道扇形的波痕。也許由於波痕的傳遞和天光的反照,給我形成一種錯覺,以為那是一個很大的活物。是一條大魚嗎?
這個假設很快被我否定了。
這是公園北大門剛投入使用的人工湖。原先這裏有口水塘,為了挖湖擴大水麵和興建亭閣,水塘幹涸兩年了,國慶節前幾天才重新灌水。沒聽說曬死的“淡幹魚”能死而複活;那麼是烏龜、“黑豺魚”嗎?烏龜、豺魚能在泥底裏存活很長時間;要麼就是水蛇了……
一個水中的活物,竟使我“雅俗”皆忘。
被我疑為烏龜、豺魚或水蛇的活物朝湖岸左側遊去。輕輕地,仿佛怕驚跑水中活物似的,我大步跨過曲橋,沿左岸石板路追蹤而上。我終於看清了:那根本不是什麼烏龜、豺魚或水蛇,而是一隻落水的蝴蝶!
蝴蝶的翅膀在夕陽的最後一抹餘暉中一閃,仿佛收盡了天空中的五彩霞光。那是一隻多麼美麗碩大的蝴蝶啊!翅膀展開像兩片鴿子花花瓣,孔雀綠的“花瓣”上撒滿令人心醉的金點、銀點,鑲著泛金屬光澤的飾邊。我的心為之一顫,在石岸邊蹲了下來:蝴蝶還在水皮兒上掙紮,遊泳——看似仰泳,實際上它是在一次次企圖衝出水麵,回到能自由翱翔並展示它的美的夜空!它也許難忘它的美翅在陽光下的絢麗璀燦,一回回的努力終歸失敗——水濡濕了它翅膀的茸毛,美的地方太沉重了,成了它難以超越的負擔……然而,它並沒有放棄努力掙紮,像在風暴中拚搏的一葉小舟,依然“蕩”出扇形的隻是越來越微弱的波痕,沿石砌的高岸朝前衝去。我追蹤這落水的精靈,往湖灣的水簾洞方向走著,直到濃重的夜色墜落下來,完全吞沒了它……
我的心因此像灌了塊沉甸甸的鉛。
次日清晨,我去公園的山上散步,走過曲橋,亭閣,來到塔影湖左岸的石板路上,我潛意識地朝水麵上窺探,希冀再看到那隻落水的蝴蝶。然而,徑直走到了水簾洞,也沒有再看到那隻美麗碩大的蝴蝶的影子:它是掙紮出了水麵?還是葬身水底呢?在水簾洞下麵,有一方不大的淺水池,上麵浮著白花花的一層,像落英花瓣——周圍全是水泥建築,沒一棵花樹,哪來落英?
走攏去,一看,我的心又為之一震:那全都是落水的蝴蝶折斷的翅膀!我沒有心思去從科學上考證,為什麼有那麼多蝴蝶全都栽落到這淺水池子裏來了。那是一泓死水呀!無瀾的死水!繼而我又無比驚駭:留下的全都是蝴蝶的翅膀,而身軀一個也沒發現,是被青蛙或水蜘蛛吞噬了,還是——值得慶幸的是,美的東西終究留下來了。
(收入湖南文藝出版社《優秀美文選》、北方婦女兒童出版社《小學生作文輔導(作文與閱讀)》、朱自清等《月朦朧 鳥朦朧》經典散文選擇)
生死一聚
二十年前,我以所謂青年作家身份,出席了在北京召開的全國第四次文代會。這種會十六年沒有開過了,何況還經曆了十年“文革”災難。為期半個月的大會,天天都沉浸在莫名的激動、沉痛與追思中。對於初出茅廬的我來說,會議中一幕幕情景令我至今難以忘懷。
那是1979年10月30日下午2時,三千多名“脫胎換骨”的文藝人,懷著悲喜交集的心緒,步入無比莊嚴神聖的人民大會堂。我從後麵望去,隻見前麵湧動著的人頭,像一群剛掙紮出蛋殼的雛禿鷹,又似剛出土的木乃依,毛稀皮皺,塵封已久。一幅幅似曾相識的麵孔,或白發寥寥,或兩鬢如雪,或傴腰僂背,或傷骨斷腿,走路靠木拐支撐。有的坐著輪椅,有的被人背著、架著,仿佛是二戰結束後被遣返的鬼子俘虜。在休息廳裏相互見麵,你抱著我痛哭失聲,恍如隔世;我望著你呆若木雞,老友相見難相認。十年“文革”噩夢,仿佛凝固在這生死聚首之間。多少人含恨死去,多少人蒙受沉冤,多少人音訊全無啊!交談內容大都是打聽某某人是死是活,為什麼就沒來參加這個大會。
三時許,大廳裏銀河似的華燈齊亮,聚光燈把主席台照得如同白晝,樂曲聲隨之而起。人們情不自禁地站立起來,向台右邊望去。湖南人大概還托老祖宗的福,我坐在廳中一區七排十七號——後麵是趙丹、白楊、張瑞芳那批昔日電影界巨星。我看得十分真切清楚:那位在“文革”中“拍斷”手指,在粉碎“四人幫”中力挫狂凶的老帥葉劍英,已是“廉頗老矣”,浮腫的臉上起了老年斑,行動不便。他被兩名女服務員攙扶,緩緩步入台中央第一排,後麵依次是“三起三落”打倒了又爬起來的鄧小平、“站錯隊”挨過整的李先念、鄧穎超、彭真、胡耀邦等黨和國家領導人。政協副主席史良,幾乎是由人抬上主席台的。身為黨和國家二號人物的葉帥年事已高,中途服務員兩次請他下去休息,他卻堅持坐著聽鄧小平代表中央作“祝詞”,坐了兩個多鍾頭,隻是第二次在服務員幫助下,挪挪屁股改換了一下坐的姿勢。
電視、電影、攝影記者,在主席台和大廳裏穿梭來去,在眩目的閃光燈下攝下這悲壯的曆史鏡頭。
開幕式伊始,當主持會議的周揚,宣布為受林彪、“四人幫”迫害致死的老舍、田漢、阿英、趙樹理、柳青、周立波、馮雪峰、聞捷、周信芳、蔡楚生等等一百名著名作家、藝術家起立致哀時,全場像火葬場一般靜穆、死寂,隻有一聲聲唏噓抽泣之聲。
鄧小平的“祝詞”是文代會最重要的文獻,他講話時聲音宏亮,渾厚有力,顯示出一個“不倒翁”、“銅豌豆”的頑強氣概。掌聲一陣接過一陣,如雷鳴,如海嘯。久經禁錮、迫害與磨難的文藝人,對鄧小平許諾的黨不再對文藝“橫加幹涉”充滿喜悅與激動。
周揚年近七十,六十年代在湖南長沙,我曾聽過他一次報告,那時他年富力強。但十年浩劫,他作為文藝“黑線”的頭子,首當其衝。聽說他肺癌開過一次刀,這次為起草大會報告,七易其稿,有一次寫稿暈了過去。這個報告很難寫,十年“文革”他是被害者,十七年他整過人,還有三十年代排斥魯迅的舊帳,這都牽涉一大批無辜者。他檢討太過傷害人,不檢討也傷害人,左右為難,煞費苦心。
報告寫得不錯,但他已心力憔悴,隻講了開頭和結尾很短的兩個部分,主要部分請人代念。
在食堂吃飯,為了便於各省代表相識、交談,隨便圍席。這天午餐時,一位中年男人陪著一位體態笨拙、遲鈍的中年婦女,坐到了我們湖南一桌。我細細打量這女人,臉容似曾相識,大大的眼睛目光呆滯,神情麻木,行動遲緩。要不是她的丈夫、陪同來北京的那位教師介紹,誰會想到這就是當年身材苗條,活潑聰慧,曾經在電影《阿詩瑪》、《五朵金花》中扮演過天真爛漫的女主角的暢麗坤呢?席間,她丈夫說起楊麗坤在十年浩劫中所受的迫害,殘酷折磨,至今身上仍殘留著神經分裂症後遺症,令人又是辛酸,又是悲憤!
作協代表大會進行大會發言。發言的有白樺、蕭三、徐遲、蕭軍、王蒙等。蕭三的發言,最激動人心,最受歡迎,不時被掌聲打斷。八十多歲的老作家,像縮了水的小老頭,顫顫巍巍由兩名工作人員扶上講台,說不到兩三句話,就如受了虐待的前娘生的崽,哇哇哭泣,全場啞然,大家都陪著他掉淚。他不安地站起來,因為說不下去。但是稍許鎮定了一下,又哽哽咽咽地接著講下去,一直把發言講完。蕭三說,他七十歲坐牢,坐了七年,在自己人的牢裏坐了兩千五百多個日日夜夜,被剝奪發言權達十六年之久。毛澤東親自批示不能再監禁,再追查蕭三問題了,他雖被釋放,但仍遭軟禁,不能任意外出,每月要寫思想彙報,直到今年早些時候,才恢複黨的組織生活。他這個青年時期足跡踏遍全世界的作家、《國際歌》的譯者,三生有幸,死裏逃生,才有今天。
接著老作家蕭軍發言。蕭軍,以他的作品、與蕭紅的愛情以及分手而蜚聲文壇,而他卻在讀者中消逝三十多年了。他是個魁梧的東北大漢,一頭白發,方臉紅彤彤的,腰板挺直,至今還像個“猿人泰山”。他說話響亮,幹脆,幽默,風趣。開始他像宣讀判決書,自報家門、“罪惡史”;然後說他到東北走了一道,故鄉人說他是“出土文物”。他對此作了一番解釋,談到自己的人生觀,奮鬥經曆,當年魯迅對他和蕭紅的提攜。解放後作了三十年反麵教員的感想,還講了德國一個牛與蒼蠅的小故事,朗誦了白居易一首《淩霄花》的詩詞。他的發言,使沉重的會場氣氛略顯悲愴而活潑。
文代會閉幕後第二天上午9時,我隨康濯、蕭育軒一道去西苑參加馮雪峰同誌追悼會。在簽名薄上簽名後,戴上白花,走進悼唁廳。悼唁廳裏,馮雪峰的遺像下,擱著骨灰盒,上麵覆蓋著中國共產黨黨旗,前有青鬆素花環繞,有葉劍英、鄧小平等黨和國家領導人送的花圈。其中也有湖南作協全體代表獻的花圈。四處懸掛唁帳、唁詩。其中有一首挽聯雲:
尊崇一個忠誠正直的人
鄙視所有陰險毒辣的鬼
我最早知道馮雪峰是讀魯迅的作品。1963年,馮雪峰為寫李自成,到湘潭了解何騰蛟的素材,由剛參加工作的我接待,我陪同過他幾天。他那時滿頭銀發,臉色紅黑,頗有點像古裝戲裏的“關公”,神采奕奕。他走後我才知道,頭頭們不願出麵接待這個紅臉關公,是因為他是一個挨整的大人物,怕惹麻煩。現在他蓋棺論定,隻剩下一把骨灰。胡耀邦、周揚、朱穆之等領導和二百多位文藝界人士參加了追悼會,由時任中宣部副部長的朱穆之致悼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