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發現後艙還有幾個穿著大紅大綠的衣褲,寬大的褲管象漁女打扮的河西姐子。這些姐子,有的衣褲上還鑲著金黃色花邊,頭上盤著青螺發髻,臉蛋紅黑而閃光,頗有點湘西兄弟民族風味。我認真地打量讓我搭船的那位姐子,怕有了四十多歲年紀吧,高大結實的個頭,絳紅色上衣,把黝黑透紅的臉膛襯得更加精神。
“姐子,”我學著湖區人稱呼,“去落霞麼?”
“是哩!前麵那一路船都是我們紅霞湖的。”老姐子頭也不回,一邊搖槳,一邊搭腔,“嘿,真個是,過去頂著洪水過日子,大水衝了蘆棚窩,想一條救命劃子都想不到。如今,把洞庭湖踩在腳下?年年水旱無憂奪豐收,船倒是越來越多了。不過,話又說回來,沒有這些船,糧海棉山又怎麼運出去啊!”
老姐子很健談,我們倆天南水北地扯了起來。從早稻的豐收,今年的洪水,談到紅霞湖的過去。曆來,紅霞湖過去叫洪水湖,落霞大隊叫落難窩,是個十年九淹的地方。有首苦歌唱道:“南水漲,北水陡,害得老百姓喝稀粥!”其實為害的哪裏隻是水,相傳有年長江大汛時節,洪峰迭漲,長江南北兩岸的人紛紛登堤搶險。這時江北的一個“將軍”,為了保他的千頃肥田,萬貫家財,殺豬宰牛祭江。祭過了江,水還是越漲越猛。這家夥急了,吩咐“趕快放炮”!接著連珠炮般的火藥大炮向著江南岸打來,結果江南岸藕池一段堤防潰決了,多少窮人隨波逐流而去,泥沙灌進洞庭湖,年年淤塞,湖水升高,窮百姓的日子真不好過啊。
水漲水落,到解放前夕,洪水湖田園荒蕪,成了個血吸蟲窩子了。說到這裏,老姐子眼睛濕潤了:“我爺爺是洪水漂走的,我親爹死於大肚子病。咳,在舊社會,洞庭湖跟湖霸、洲土大王—樣,都向窮人張著血口呀!”
丸嶷山上白雲飛,
帝子乘風下翠微。
斑竹一枝千滴淚——
後艙裏那群姐子們的歌聲停止了。擠到我和老姐子麵前的那個小姐子,用歡悅的嗓音唱完了“紅霞萬朵百重衣”那句動人的詩詞,接著就用陽雀子嘴巴說:
“你是來紅霞湖,采訪我們落霞大隊老隊長邢月的記者吧?嘻嘻,你不說我也知道。想當年,我們老隊長參加整修南洞庭湖,西洞庭湖,戰鬥在荊江分洪工程,她得的獎狀,獎章,立的功,當的模範,真不少哩……”
“陽雀子,”老姐子揚著拳頭製止她,“你少出點醜相好啵!”
陽雀子不示弱地叫著:
“怎的是出醜!就是去年寒冬臘月,領著我們治垸子裏的潰水,地下水,鹽堿水,老隊長敲開淩冰,跳到長滿菱角刺的爛泥湖裏,腳上血流了,手上的汗水跟鋤頭把凍在—起,誰個不知道?今年那湖田早稻就畝產一千二百斤……”
這麼著說說笑笑,不覺船已經靠岸了。老姐子喊了聲:
“姐子們,快卸船啊!”接著就是一陣鋤頭,箢箕,扁擔的碰撞聲,姐子們吆喝喧天地挑著一擔擔肥泥下了船;老姐子壓後,一擔挑了四大箢。我沒有扁擔,隻得留在船上拿起鋤頭箢箕幫著上肥。不一會,滿滿一船肥料就卸完了。我走下船,抬頭一看,這哪裏是紅霞湖,分明是一個荒湖灘!我納悶地問老姐子:“你們怎麼把肥料卸在這荒灘上?”
“這個麼,我們準備把荒灘開發出來,種上麥子、油菜,搶在明年洪水之前再奪一季豐收。”
這時,我們已經走上了一座奇特的長橋,橋下沒有流水。我對老姐子說:
“你們的胃口可不小,奪得了一季豐收,晚稻也豐收在望,還想在荒湖灘上奪第三季豐收。”
“怎麼著,人都說:‘湖廣熟?天下足’,我們奪得了兩季豐收,就滿足了?”老姐子掉回頭,意味探長地說:“同誌,我們還得往遠處看啦!”
話音末落,刷的一下,“長橋”兩旁的電燈全亮了。遠處,象天上的繁星落到了地麵,輝映著稻海池塘,紅瓦粉牆。不遠處傳來悅耳的廣播歌聲,我想那是紅霞湖了……老姐也像被眼前的景象激動了一樣說:
“同誌,紅霞湖的幸福日子全搭幫改革開放,搭幫政府呀!就說腳下這半裏路長的洪水節製閘,投有政府派來解放軍,派來三湖四水的農民兄弟支援,我們能修成?同誌,你說我們能不往遠處想,能不往遠處看嗎?”老姐子下了堤坡,在一條小路上停住腳,衝著前麵喊道:
“陽雀子,先把這位同誌領到我家裏去!”
走在前頭的陽雀姐子,回頭飛到我身邊,奪過挎包,就命令似地對我說:
“快走!快去看看我們安全區的集鎮。”
一路上,陽雀子嘴巴說個不停。說過去是十幾個爛湖塌垸,現在是百十裏金堤圈成了大垸;過去是一戶一個光棍村,五戶一個爛泥垸,現在呢,數千上萬人集居在安全區的鎮子上。果然,到集鎮上一看:穿著花花草草衣裳的姐子們,纏著雪白毛巾的漢子們,紅光滿麵,熙熙攘攘,有的正去開會,有的去圖書室學習,小孩子圍著文化室唱唱跳跳,拖拉機手在寬廣的停車坪裏擦抹機器,洞庭牌大卡車從碼頭上裝來的百貨正在卸下……我擠過熱鬧的人叢,追上陽雀子,問:
“老隊長的家住在哪?”
陽雀子狡黠地笑著道:
“老隊長跟你同船來的,是她喊我領你去她家裏,你還不認識我們的老隊長老姐子?”
河西姐子們轟地一聲笑開了。那健康的笑臉,那大紅大綠的衣著,多象萬朵紅霞落在洞庭湖畔。哦,美麗的紅霞湖;哦,紅霞一樣閃光的湖區人!
(原載《光明日報》)
綠遍洞庭
隨著春天的腳步,我在洞庭湖水鄉走了幾天。過去民謠說:“自古洞庭湖,缺木添悲苦。”而今洞庭湖區的十三個縣,綠樹如煙如雲。接近桃花源的西洞庭湖,人工開鑿的排灌大渠旁,桃花已不是夾岸數百步,而是夾岸數十裏了。東洞庭湖的蘆葦蕩裏,岸柳成行,椿林飄香,給水光流霞添彩,給來到水鄉的人,又增添多少驚歎,多少喜悅,多少遐想嗬!
君山“吃春”
剛在君山茶場喝過香醇的毛尖茶,又在國營君山農場的苗圃場裏,吃起“春”來了。這是駱場長的巧意安排。
駱場長是位樂觀的中年漢子,但是,說起君山的過去,臉上也起了烏雲。十歲那年,他隨父親從雲山躲債來到湖洲上,砍蘆柴為生,磨肩膀養肚子。冬天,想搭一間遮風避雨的茅窩,可是,在這無邊無涯的湖洲上,竟找不到一根檁木,父子倆隻得蜷縮在蘆棚裏。第二年,桃花水漂來一根樹條,父子倆才高高興興地用這根樹條作檁,蘆柴搭架,湖草當茅,搭起了一個千柱落腳的牯牛棚。湖霸見了眼紅,硬說檁子是從他家偷來的,帶了一群惡棍掀翻茅窩,抽去了檁子。小駱爹上前評理,反被湖霸打斷了一條腿。從此,爹隻能爬著到湖洲上去扯苦菜。小駱要為爹找一根拐杖,摸黑上了君山。聽說君山上有千年古木,有十八節羅漢竹。可是,小駱不知這都早被國民黨的官僚匪霸敗壞了。七十二峰都成了荒山禿嶺,好容易在草叢裏砍到一根手指粗的斑竹,就被匪霸抓住了。等他從虎口裏逃了出來,下了君山,爹的屍骨都被烏鴉啄光了……
“斑竹一枝千滴淚,紅霞萬朵百重衣。”場長的女兒小萍,挎著書包,象蝴蝶一樣撲了進來,打斷了她父親辛酸的回憶。隨即,小萍幫媽媽擺好碗筷,端上飯菜,媽媽帶著一碟綠茵茵的青菜炒蛋落了座,一股比君山茶更濃鬱的清香撲麵而來,駱場長點著筷子說:
“吃吧,吃個新鮮。”他也快活了,很有興味地補充說,“這叫‘吃春’。”
“‘吃春’?多美的名字!”我嚼了一口,問:“這是什麼蔬菜?”
“蔬菜?嘻嘻,”大嫂瞟了丈夫一眼,“這是樹葉子,老駱剛才沒帶你去苗圃看看?”
“看了,看了!”我想了一下,“哦,這是香椿樹尖子。”
湖濱的苗圃,是翡翠的世界,有二百多個樹種,一樣的鮮嫩,一樣的水靈,隻有綠的深淺濃淡,翠的厚薄明晦不同。亭亭玉立的椿樹,碩葉累累的泡桐,風搖雲湧的雲杉,婆娑多姿的楓楊,雞冠紅似的橲樹,一團流火的桃花……駱場長從解放後,黨領導整修洞庭湖,說到無產階級文化大革命中改造農場,建設林場茶山。他的麵前,又好似出現了翻飛的紅旗,響起了大躍進的號角。
是的,洞庭湖這綿延八百裏的膠卷,攝下多少湖區人民改天換地的鏡頭。那不是老場長在風雪隆冬,甩脫洗得發白的舊軍衣,跳到齊腰的爛泥湖裏,破湖開渠,為降低地下水擒住了孽龍嗎?那不是君山人民頂著烈日,飛架渡槽,把洞庭水引上茶山,製服了旱魔嗎?在苗圃的溝溝渠渠裏,天天都有清水流淌,天天都照下駱場長和職工們的繁忙景象。驕陽下,職工們挑水澆杉苗;秋夜晚,駱場長手拿注射器,為楊樹“打針”,而他自己的胳膊大腿,叮著湖區特有的大牛虻……正是可欽佩的君山人民,在荒洲爛湖裏,走出了一條大寨路,培育了洞庭湖上千萬棵幼苗。農養林,林促農,在一九七二年奪得了糧棉大豐收,成為了全省國營農場的先進典型。
君山人民培育的僅僅是樹苗嗎?不,他們培育的是社會主義農業的頂梁柱。我放下碗筷,深情地看著這位精心育苗的駱場長,隻見他站了起來,抹了一下嘴巴說:
“吃春,本來是我們山裏人的風俗。可我在小萍這樣的年紀,摘了地主門前的香椿,遭毒打罰款,害得爺老子欠了一身債。如今,……嘿,你吃出點味來了嗎?”
怎麼沒有吃出來呢?春天的芳香,春天的甜汁,都盛到洞庭湖裏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