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浪跡萍蹤(4)(1 / 3)

你和她剛登上蓮花峰頂,雲還沒來,雲在千峰萬壑的天際遊弋。頭頂日輪如涼嗖嗖的月盤照臨著,仿佛蒼天觸手可及,能領略“爬上雀兒山,鞭子打著天的”激動。可你扶著崖壁俯首下望,立即頭昏目眩,天旋地轉,那絕對高度太“絕對”了。萬丈深壑下低伏的群峰個個都如刀尖,等你掉下去。你原本是要掉下去的,當你遭受本不該發生的命運作弄,當你最親近的父親、最愛的女人猝不及防先後離世時,你感到生命的鏈條嘎然斷裂,生活的大廈頃刻傾覆。你孤單一人出來浪遊,是準備尋覓靈魂的最終歸宿的。

天下名山,幾乎處處都有舍身崖,多的是深山古刹,但你不想就此得道升天,駕鶴西去。也不想草草剃度出家,你還要再看看精彩的世界,走走你此生來不及走過的名山大川,然後懷著悲壯,往下一跳——你怎麼不敢跳了?你腿腳發軟,渾身篩糠,目光觸電般收了回來。

你敢跳嗎?小巧的她,臉蒼白如一張白紙,拉住你的手擠到絕壁邊。她說她真想跳,一定有一種飛鴿的感覺。你立即將她扒到裏邊——是半年的浪遊改變了你的初衷,還是峨嵋山的佛光點燃了你生命的殘燭?是明月庵的米山郎給了你啟迪,還是始終生活在夢裏、幻覺中近乎完美的她警示你活著的可貴?是半世的經曆,兒女情長,不懈的追求,還是集體無意識對死的恐懼?你說不清楚,她也說不清楚。

她是在送你去俄羅斯訪問從北京回來時發現胸痛的,短短一個月,你從國外回來,陪她去醫院檢查,做過CT,便如五雷轟頂:她得胸膜癌了!你也是這樣腿腳發軟,渾身篩糠,你不相信,怎麼也不相信:身體那麼結實的她,結婚二十多年除了分娩,從未住過醫院,上天怎麼會讓無情劍降臨到那麼勤勞賢慧的她身上?你與她一起抗爭,求醫問藥,學練氣功,然而她還是無言地,默默地走了,燈滅一般。你悲痛欲絕之餘,又深深震撼:生命竟是那樣脆弱,脆弱得就像一根細細的鉛絲,說斷就斷了。陰陽兩界,宛若隔著一層薄薄的窗紙,輕輕一捅就破。本來脆弱的生命,卻還要承受那麼多苦難、挫折,道義的、政治的、生存的、人為的、自然的、非人道的、反人性的種種,種種,不一而足。啊!人之何以為人,活著還有什麼意義,靈魂的歸宿究竟在哪裏?

那就是天都峰,她說。

從顫巍巍恍若隨時都會傾塌的蓮峰絕頂,回頭望去,雲海蒼茫的不遠處,便是刀劈斧砍淩駕清虛的天都峰。人說天都峰乃群仙所居的天上都會,是黃山三大主峰中最險峻之處。斷崖絕壁,劈山摩天,峰頂有“登峰造極”石刻,有天然石室,可容百許人。古來有詩曰:“任他五嶽歸來客,一見天都也叫奇。”然而極頂難登,隻能望峰興歎。

明萬曆四十二年,遊方僧普門和尚曆盡艱辛,第一個到達峰頂。後人鑿石斬梯,裝置石柱、鐵鏈,遊客方可勉強登臨天都峰頂。一路上,挑腳抬轎的苦力說:去年有人登天都峰觀雪景,摔死在崖下,上月又摔死一個。

你走過了三大主峰的光明頂,現在站在蓮花峰,麵對更高更險的天都峰,你還敢不敢登?你敢不敢?咱們走吧!瘦弱的她向你發出挑戰。你陷入了兩難境地。

二、

命運無時無刻不在向人發出挑戰,就看你如何應對,怎樣作出選擇。當正義遭受愚弄,你敢不敢站出來,伸出無力的明知不可能阻擋邪惡的手,也許你還要為此付出慘重的代價,墜入萬劫不複之地,你敢不敢?當親人一個個驟然離你而去,你失去了人生的伴侶和支撐,是選擇堅強,還是遷就懦弱,麵對莊嚴肅穆的天都峰,蒼天用鬆簫泉吟般切切私語給你教誨:古時軒轅氏在此煉丹,求長生不老;莊子在山外漆園當小吏,楚王慕他經世之才,請他去當相國被婉言謝絕。夫人死了,卻鼓盆而歌……他始終生活在“夢蝶”的虛幻世界裏,遨遊在大自然和諧的蕭聲中,無物無我,無為無不為。

人好比結網營屋的蜘蛛,《古蘭經》如是說。命運像瞎眼的駱駝肆意踐踏生命,既強大又盲目,是無辜的又是殘忍的,這是阿拉伯格言。你還有什麼好抱怨的呢?希臘的神話人物伊西翁,被縛在輪子上不停地旋轉,始終不得消停;而西西福斯被罰推石上山,滾下,又推,不停地反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