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一輩子沒住過醫院的我,這才嚐到住院的“人生百味”。
放療科的“內線”,是我女婿去了美國的兄嫂方麵的親戚。借這種絲瓜搭柳葉的親戚關係,我們才要到病床,住進醫院,重做CT,去二醫院做核磁共振,請專家教授會診。結論“青麵獠牙”:胸膜間皮瘤,一種少見的惡性程度很大的癌!一位老教授私下對我說:因為極少見,所以一般關於癌症的書籍很少論及,同在這裏住院的,僅另有一例。
不能開刀,不能化療(化療對這類癌療效甚微而殺傷力大),隻能摸著石頭過河──搞搞放療。
癌症病房,活脫脫人間地獄,生死戰場。
化療病友,隨時都可能血色素急劇下降,出現生死攸關的全麵症狀;腹瀉,嘔吐,氣息奄奄,宛若死神的腐臭籠罩著病房。作放療的,有的女人剃著光頭,有的骨瘦如柴,有的癱,有的跛;在這些可憐人的臉上,頸脖上,光腦勺上,胸前背脊用紫黑色藥水畫著大大小小,三角、圓圈、四方的放射框架,猛一見,如臨十三層地獄,如撞凶神惡煞!
讓她一個人住在“恐怖”的病房是絕對不行的,特別是夜晚。開始,我和女兒輪流陪護過夜,但病房裏不準陪人住宿。護士查房,我們象“流竄犯”般溜掉;護士走了,又回來在床頭地角打盹……
每天僅有兩三分鍾鈷放射,在如此尷尬的環境中,顯然不利於她的治療。我決定:住到離醫院十裏地的女兒家去,用摩托、單車送她來放療。
主治大夫愛好文學,寫過小說,知道我的身份職業後,特別熱情,邀我去他家做客。後來網開一麵,提供了不少方便。
然而,每天為兩三分鍾放射,排隊,爭先,找“內線”,要等上一兩個鍾頭甚至大半天。人是非常自私的,都在生死關頭,我卻靠主治大夫、親戚的親戚,不知“優先”多少回;有時還搶在坐小車來的省軍級老頭子前,“君莫舞,君不見,玉環飛燕皆塵土”,如今想想還臉紅。
已是天寒地凍時節,灰蒙蒙的蒼穹下飛旋著第一場大雪。那上午女婿有課,我用單車馱著妻去醫院。她在鴨絨衣外裹著呢子大衣,我也是鴨絨衣鴨絨褲,看去象兩個大棉花包壓在軲轆上。穿過武工大、工學院、華師的校園,上坡下嶺,時推時騎,累出身臭汗,氣喘如牛。臨近醫院的兩裏多地,老北風呼嘯著迎臉刮來,寸步難移,汗濕的帽簷上結起了冰渣。斯時斯刻,我象被命運拋到北冰洋荒原上孤獨的旅行者,仿佛進行生死搏鬥的不是她,而是我……
“停下,讓我自己走。”
她在後麵說。我回過頭:“怎麼?顛簸得不舒服?”
“把你累病了可怎麼辦!”
那以後,我要女婿找校醫務處派車,我寧肯出錢。
五
住院三個多月,斷斷續續進行了36次鈷放射。最後CT、B超、穿剌等等作了一係列複檢,投錯門迷戀文學的主治大夫推心置腹地對我說:
“沒辦法,嫂夫人癌病晚期,也隻能暫時抑製一下……”
“能挺多長時間?”我懷著絕望的心情。
“這種情況,一般也就三五個月。”
三五個月,一百多個日夜。老天太不公平,太殘酷,太卑鄙!這個無情的“判決”我甚至連女兒女婿都瞞著,怕他們的情緒影響可憐的賢妻。共同生活她是我們家的頂梁柱,而我是文弱書生,我一直受到她的嗬護!一罐滿滿的液化氣她往肩上一揚,一氣扛上三樓;我要去插手,“別閃了你的腰”;甚而至於連工資我也懶得去取,一應家政事務全由她一手操勞。
想當年她是多麼好勝逞強啊!在單位工作一人頂兩,年年先進;在家又是一手遮天,內政外交,連我兄弟搬遷、老母生活都倚仗她出力……她象一堵牆堵住屋外風風雨雨,象一棵大樹給我一片蔭涼,使我在書齋裏能安心靜意讀書、爬格子。她對我比我自己更關心,對我的起伏浮沉比我自己更在意;她的起病,是不是因為我書生氣十足代人包攬現在看來不是“過”的“過”(在那特殊時代典型環境下)而一古腦兒辭去主席、主編的職務呢?我當時真有“無官一身輕”(雖然後來部份複職)的超脫和瀟灑,而她卻愁眉難展,“淒淒慘慘戚戚”;她是否因氣不順淤之積之而成胸中塊壘?
啊,上邪!
現在牆要垮了,樹要倒了,我還能書生氣嗎?
我象失去理智的瘋子,心急亂投醫:聽到哪裏有祖傳名醫、江湖騙子、隱世仙姑,氣功大師,我就不顧一切──不畏艱險,不惜身份,尋尋覓覓,發揮自己的一技之長,為那些人寫文章、出書,為的求一幅靈藥,得一次治療。我發表過《治癌聖手》、《×博士夜宴×仙姑》、《神秘女》;把一本好端端的散文集弄成一本不倫不類的“氣功家啟示錄”。
1992年春節前夕,從武漢女兒家回到嶽陽,度過那“憂從中來,不可斷絕”的年節,我在翻閱醫學書籍的同時,開始接觸古典氣功理論,胡讀老子、莊子、文子纘義、屍子及補注黃帝內經素問等等,搖身一變成了市智協會長。開始是純功利目的的──為了讓妻能得到氣功師的治療,參加練功。後來我結識了智能氣功編創者龐明教授,他每來嶽陽,我必出麵接待。對這位氣功界少有的普羅米修斯,我至今充滿敬意;對他的功理功德,耳濡目染,受益非淺。
氣功“立竿見影”:“三五個月”的期限已過,我妻身體似乎越來越好,在練功場上精神煥發。每天爬過兩百多米高的金鶚山(公園),往返四五裏地去體育館練功,風雨無阻,如“天天讀”一課不缺。
緣如此,往後三四年,我才很少下樓(張步真有《羅石賢不下樓》一文在新聞人物報發表),“躲進小樓成一統”,堅持讀書、寫作;在她病中,我出版了200多萬字中、長篇小說、紀實文學作品。也在她病中,我多次去北京、深圳,還去香港作了一次“公訪”;在香港連栽、出版了40萬字的《中國風雲》(原名)──那是我“非過即過”、“牛腳眼裏翻船”後研究、思索的成果。
六
每年年終,我都讓妻作一次CT複查。藥物、氣功能治病,但都不能包醫百病。我曾去北京、武漢、山西搞過“包治癌症”的“靈丹妙藥”,什麼癌複康、一貼靈,天癩係列……大報小報的醫藥廣告,同街頭巷尾賣狗皮膏如出一轍,說得天花亂墜,揚言98%的有效率,非過來人是不知其中三昧的。每次CT說明,她的癌雖發展緩慢,但不能根絕。
我心裏明白:她的人生旅程越走越匆促,越走越灰暗……
一如既往,我強顏作笑,故作輕鬆。對死神步步逼近的CT預報,封鎖得嚴嚴實實,對兒女親戚、單位同事一律“不吐真言”。
後來她病情急轉直下,我還受到“旁係親屬”的非議哩。就連一直蒙在鼓裏的她,痛苦悲戚的眼神對我也產生了不信任感:既然你說瘤子一直在消,消,為什麼現在變成這樣?
我搬起石頭砸自己的腳,理應吞吃“謊言”釀成的苦酒。
為了她,我什麼苦果都願吞下,隻要能讓她多活些時日,活得有生命質量。在我身心交瘁,四麵楚歌中,一位至今都是“謎”的“天使”,通過匿名電話給了我莫大的慰藉和生活的力量──這是後話。
今年春節過後,她的癌細胞開始轉移。這是後來我才恍然大悟的,當初錯以為是“氣衝病灶”:她嘔吐,咯血,胸痛,發熱。怕耽誤我的睡眠,影響寫作,她堅持讓我同她分床兩年多了;她睡臥室,我睡書房。她胸痛難耐,象青蛙縮腿頂胸葡伏睡在床上,也不肯呻呤半句,怕撓亂我的文思。
有天深夜,我去她臥室,看到她睡臥的姿態,心如刀割。
那以後,每到深夜,我就過去為她發功,用外氣撫平她的劇痛,讓她能勉強入睡。發功的次數,由一次,兩次,增加到三四次……最後一段日子的後半夜,我幾乎不能安安穩穩睡一覺。
我的氣功是從書本上剽學的。除讀前麵提到的諸子百家(我以為是哲學家又是氣功家)著作,還讀當代氣功家特別是龐明的書;我也陪妻去過幾次氣功班,那不過是蜻蜓點水,實際上我哪有時間按部就班去練繁鎖的功法。我以意念為先,融彙眾家之長,總結出一套適合所有爬格子的書蠹文蟲的“簡易功”:拉、坐、蹲。拉者,早晚散步翹掌甩動拉地氣,掌心相對在胸前拉外氣;坐者,每晚看電視新聞時在沙發上盤腿打坐,這是佛家功法,他們稱趺坐;蹲者,心血來潮蹲牆一回,蹲牆是秘傳功法。
也許我練氣功隨心所欲,無為而為(不象教功收費,學功治病),故能天人合一,感應萬物生機,氣感特強,比苦練的妻不知強出多少倍。有次從北京返家,半夜在臥鋪廂裏猛聽廣播尋找醫生,說有人得了急病。連播了三次,我知道車上沒醫生,我去了。“是醫生?”我搖頭。“啊,氣功師?”還是搖頭。我見一女孩躺在臥鋪上痛得全身扭曲,臉如死灰,汗如泉湧。我說:試試;發了十來分鍾外氣,她不痛了。直到我在嶽陽下車,再沒聽廣播找醫生。
這是我頭一次用氣功給人治病。
在香港,老友孫南生(香港新華社官員)請我吃飯,飯後在他家閑聊,說到我妻的病,談到養生之道。送別時,一路又“吹”我的拉、坐、蹲。他對蹲牆頗有興趣,要我示範;斯時已走出大院,來到大街之上。盛情難卻,我在街邊挨牆蹲了起來:挺胸,收腹,提會陰,如蛇行……街邊圍觀者,竊以為是個瘋子。
我玩兒似地練練功,不料把我一身職業病特別是十多年的胃潰瘍練好了,我的身體越來越強壯。
然而,我的氣感最強,功力最大,能解妻的一時之痛,我卻無力回天化解她的癌症病魔!
七
5月29日,武漢的女兒女婿請假回來的第二天,我妻住進了市一醫院。攙扶著她走出家門時,我內心百感交集,恨不能抱頭痛哭一場:她象金絲乳燕嘔心瀝血營造起來的這個家,四室兩廳,家俱,裝修,是在她病中逐步完善起來的。如今兒女都有了自己的房子自己的家,她一旦走出這個溫暖舒適的家,我知道她是再也不可能回來看一眼的了!
難道這就是人生嗎?累死累活,“了卻君王天下事,贏得生前身後名”,可憐她白發方生壯年未了剛能伸伸腰噓噓氣享享清福的時候,她卻要走了,要永遠甩手而去離開這個家了……
在醫院經CT、B超複查,發現胸膜癌細胞廣泛轉移,已轉移到肝和下腹,腹腔積液。主治大夫和院長診斷後沉重地告訴我:也許隻能拖一兩個星期。言下之意要我準備後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