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說:隻求千方百計減少她的痛苦,讓她平平安安無悔無怨離開這個她戀戀不舍的世界。
她單位領導多次來醫院看望,囑“不怕花錢給她醫治”。
也沒用特別的藥物──秦皇島智能氣功進修學院一副院長,首次來嶽陽,我請他到病房為妻發過一次功。在她生命如燭光搖曳不定之時,仿佛又注進了活力與寧靜,使她在醫院又度過了平和的兩個月零三天。
這期間,天氣酷熱難當,我找護士長為她在病房破例裝上了空調。省裏召開作協理事會、中宣部在長沙召開創作座談會,我都請了假;連青海省作協主席朱奇老友首次來嶽陽,知我妻病危住院,也不敢來醫院打攏我,隻在走後發來安慰信。我守護在她身邊,陪伴她走過最後的人生路……
不知是她意誌堅強,還是氣功使然,直至撒手人寰咽下最後一口氣她都神智清醒,隻是氣血象抽絲般一縷縷抽盡了,最後幾天不能說話。開頭還能打打手勢,爾後抬手的力氣也沒有了。所幸的是:她沒有一般癌症病人臨終前的劇痛,她始終沒哼過一聲,沒打過一針止痛的杜冷丁;而且她是象往常那樣極愛幹淨的、清清澈澈地離開這個並不幹淨的人世的……
她就那樣不聲不響悄然而去了。
人去樓空,留給我的是無法彌補的空虛,傷痛和孤獨;還有那接踵而至的“理還亂”的麻煩和苦惱。孤伶伶在家裏,觸景生情,對月傷懷,“守著窗兒,獨自怎生得黑。梧桐更兼細雨,到黃昏、點點滴滴。這次第,怎一個愁字了得”!仿佛失夫之痛的李清照抒發的正是我的喪妻之哀。
壓在箱底裏的故事
一
我妻得癌症四年,經藥物、氣功多方治療終於離我而去;她默默離去,沒有遺言,沒有吩咐“後事”,留下一大堆疑問讓我自己去尋找答案,去反省自己對她的感情。
世間最美滿的夫妻,共同生活在一起總有些磕磕絆絆。
過去我不理家政,不管錢財,她去世後為了尋找女人的“遺產”,打開了平時很少開啟的樟木箱。在箱子的最底層,我意外驚愕地發現了一件寫滿墨筆字的新衣:那是我的筆跡,寫在我從廣州給她買的一件當時是非常高襠的襯衫上……
我找到的是什麼呢?是一種無須懺悔的懺悔。
二
1965年初夏,我作為湖南觀摩團成員出席了在廣州舉行的中南地區現代戲觀摩會演,那是我第一次出遠門。湖南帶去的花鼓戲《補鍋》、《打銅鑼》、《烘房飄香》一炮打響;我初試鋒芒的評論文章《思想的升華》、《打掉思想上的牌坊》在《羊城晚報》、《會刊》發表;在座談會上第一次認識了大名鼎鼎的周立波、歐陽山、康濯、陳殘雲、蔣牧良袞袞諸公;從舞台上見到紅線女、常香玉和初出茅廬的李穀一的精彩表演……
我春風得意返回嶽陽,象幾十年後才出現的“倒爺”背著兩大袋行李:其中有給愛妻買的廣式衣裙,有初去嶺南的人必買的可資玄耀的香蕉、椰子、菠蘿,還有威名赫赫的陶鑄書記(中南區書記)送給每個代表的一籃子荔枝──我一個都舍不得吃,心想讓她和孩子們高興高興。
回到家,並不象我所想象所希望的那樣──
她沒有異常興奮喜悅地迎了上來,隻是淡淡地一聲:
“回來啦。”
我總覺得在她的笑臉後麵暗藏著某種凶險。我反省檢點自己:離家兩個月,每個星期都有一封家書;買回來的物品,花的都是我的些小稿費,且多數都是為她買的,還有什麼可挑剔的呢?
我把那件米黃色領子胸前鉤花的綢襯衫抖給她看時,理直氣壯:“看看,這在廣州女人們穿在身上都是一流的……”
“是人家挑剩的吧?”
“挑剩的?哈哈,笑大話。為買這件衣我跑愛群大廈、越秀大廈……”
“隻買一件?沒買兩件?”
“買兩件?什麼意思?”
她陰陰地笑著,象貓戲老鼠:“有什麼意思,你自己心裏還不明白?”
我丈二金剛摸不著頭腦,要她把話說清。
她道:“晚上再說。”
到了晚上,不懂事的孩子睡著了,我倆上了床。年輕輕的久別如新婚,我早忘了白天的“貓戲老鼠”,親親昵昵去拉她,她卻麵壁向隅象木頭象修行的尼姑。我說:“怎麼啦?”去扳她的肩膀,她原來在暗暗抽泣。我急了,總有什麼事情發作了;但我心中無冷病,膽大吃西瓜──在那樣的年代,在那樣的政府機關工作的年輕人能做出什麼出格的事呢?與現在“亂了綱常”的社會、年輕人相比簡直個個都是耶穌、傳教士,無可指責。
“別耍孩子氣了……”我勸她。越勸她哭得越傷心。我火了:“究竟什麼事?”
“她,她……給你來信了。”
“誰來信了?”
“湘潭的……”
老天!真是天大的冤枉,我有過什麼“湘……”?她哽哽咽咽地哭得有鼻子有眼:“沒良心的……人家結了婚,孩子都有了,還要來纏……”
“叫什麼名字?誰寫的信?……”
她極不情願地說出那個令她傷心的名字,我一聽,頓時啞口無言。
三
她是我初涉人世遇到的第一個戀人,名叫袁園。她的確長得很美,在學校是朵校花,走入社會是朵交際花,我同她的相識是在交際處(實際是賓館)。我因公在那兒住過兩個多月,負責組織全區湘劇、花鼓老古董挖掘傳統藝術,那次活動結束後我生平第一次負責編印了一本書──《花鼓戲傳統藝術資料》。袁園當時是交際處的服務員,相當於現今的公關小姐。
要從老藝人口裏記錄戲劇源流沿革,記錄即將失傳的劇目,我們每晚都得打夜班。那時代不興報夜餐費,還在長身體的我隻能硬挺著,半夜餓得不行了,跑到街上買個油餅充充饑。有天晚上,我拉開伏案工作的抽屜,意外發現抽屜最裏邊有兩個雪白的饅頭,用幹淨的白紙包著。
這真是天大的發現。
不管三七二十一,我拿了就啃,吃得飽飽的。
睡在床上,我浮想聯翩:怎麼回事呢?是有人放在這裏忘記了,還是有人故意放在這裏給我吃呢?第二個、第三個晚上都有饅頭在屜子裏,仿佛還帶著餘熱,我因此想入非非:真有“畫中人”可憐我開夜車,悄悄給我送來夜宵?
她是誰?
謎,很快解開了。
有天深夜看完戲回來(陪藝人看戲也是工作),同房有家室的夥計回去了,就我一個光棍小青年走進客房。推開門,燈亮著,一個漂亮小妞背著臉坐在書桌前翻看我記錄的劇本,我輕呼一聲:
“袁園,我可逮著你了。”
袁園回頭,臉羞得象朵玫瑰:“嚇死人了,逮著什麼?”
“逮著你這個偷送饅頭的‘畫中人’。”
“我可沒送什麼饅頭,鬼個‘畫中人’?”
當時電影《畫中人》正在上映,她肯定看過,臉才羞得象紅綢子。我走攏去拉開抽屜,饅頭還是熱的,我道:“還有什麼說的?”
她紅豔豔的臉勾了下來,含羞帶怨地說:“看你老打夜班……一點也不注意身體,我們反正有夜宵吃不完。”
一股熱流湧遍全身,我局促不安地說:“你看劇本?”
“嗯呀。”
“你喜歡看戲?”
“嗯呀。”
“以後再看戲,我送票給你……”
以後每次看戲、看電影,我都送票給她,兩張票聯在一塊兒。沒事的晚上,她約我,我約她,一塊逛公園,壓馬路。一來二去,熱戀上了……
四
“你還有什麼好說的?你還敢不承認?我都把信給老娘看了……”妻突然轉過背,從床上象頭老虎一樣坐了起來,邊哭邊數落道,“臭不要臉的,人家都結婚了有孩子了,還要寫信來……信又寫得那樣;還怪你到嶽陽沒給她寫信,真是臭,臭不要臉……”
“不要罵了,”我冷靜下來,心地坦然地說,“你聽我解釋。”
“不要解釋。你要還戀著她,成全你──離婚!”
“說哪裏話呢?你不說她信裏怪我沒給她寫信嗎?怎麼我還戀著她呢?我要有什麼不妥的地方,那就是我們結婚時──”我誠懇地說道,“我沒把我有過的一次失敗的初戀如實告訴你……”
“噢……虧她寫得出,說她如何愛你,不是夢見你,就是喊著你的名字哭了醒來……那僅僅是失敗的初戀嗎?!吃燈芯草放屁──說得輕巧!”
於是我也坐了起來,向她解釋:如何在交際處相識,如何同她一起看電影、看戲,遊過多少次公園,馬路;後來她怎樣領我去見她父母;她父母怎麼喜歡我;她的小弟弟怎樣為我倆鴻雁傳書……為了取得她的諒解,我盡量說得真實,投入,不料正說到關鍵時刻,她往枕頭上一倒道:
“既然到了這一步,你為什麼不同她結婚還要找我?……”
我長歎一聲:“後來到了要談婚事的時候,我才知道她出身不好,家裏成分是工商業兼地主──”
“那麼高的成分?”她有點幸災樂禍地說,“難怪你在那邊黨都入不了,原來還同剝削階級子女談過愛羅!”
“後來隨地委工作隊去平江,在那裏認識了苦大仇深根紅苗正的你,為了政治前途,我自私地割斷了同袁園的感情,跟她吹了……”
“真正吹了嗎?為什麼她還死死地纏住你?!”
“她是覓死尋活不願離開我……”我流淚了,“後來她很慘……結了次婚,不到一年就離了。”
“喲──,你還耦斷絲連哩!”她又醋火中燒,“老實交待,我們結婚後你還同她幽會過幾次?”
“一次。”
“不止!”
“那是兩次羅。”
“不止不止!”
“你要我說多少次呢?”
“我不管。我問你,你同她發生過那種事沒有?”
“對天發誓:沒有!那年代,怎麼可能……”
“好羅,反正信在我手上。”
“你把信給我看下吧,我怎麼知道她寫些什麼……”
“想得美。信我收著,到我死的那天才把你……”
五
我倆恩恩愛愛過了半輩子,唯一的風波和介蒂就是我的那次初戀和後來袁園寫給我而被她截住的那封信。按照西方的人權,即使是夫妻之間,妻子也是沒權利扣留丈夫的私信的;然而,在委屈求全的東方文明的熏陶下,我原諒了她──更重要的是她以她對我、對家庭無微不至的愛,以她的賢慧、體貼的實際行動,使我這輩子永遠都忠實於她,永遠也忘不了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