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節 “石濤專家”初定潤格(1 / 3)

對張大千一生產生了極大影響的恩師李瑞清,不幸突發腦溢血,醫治無效,於1920年10月20日在上海的家中去世,終年僅53歲。噩耗傳來,張大千驚慌失措,倉皇跑到李府,見到恩師慈祥的遺像,幾欲昏厥,在痛苦哀傷中,恩師灑脫倜儻、談笑風生、儒雅清逸的身影時時浮現眼前,真是悲苦難當。

還是曾農髯的親切勸慰,才使大千從頹喪中振作起來。他決心在書畫事業上做出一番成就,好報答和慰藉他的恩師李瑞清。他先把自己替李老師辦喪事耽誤的書法、繪畫等功課都找了出來,一門心思苦練。他的興趣,漸漸從書法轉移到了他最喜愛的繪畫上,花卉、山水、人物是他最喜歡畫的題材。這段時間,神姿飄逸、潔白如玉的水仙是他最鍾愛的題材,他用自己從小練就的線條,將水仙的曼妙姿態表現得美妙絕倫,淋漓盡致,正如宋代劉邦直的《詠水仙》:“得水能仙大與奇,寒香寂寞動冰肌。仙風道骨今誰有?淡掃蛾眉參一枝。”

張大千當時畫的水仙,如金盞玉台、盈盈仙骨、嫋嫋婷婷、脈脈含情、千姿百態、線條遒勁、設色雅麗、光彩耀人,大受歡迎,轟動了滬上,張大千被稱為“張水仙”。張大千當然並不僅僅滿足於畫水仙,他的夢想是做一個全方位的畫家,一個鼎鼎有名的大畫家。

對於初學繪畫的人來說,首先要以古人、特別是曆代大家為師,即要師古、臨古,多背臨他們的傳世佳作,分析他們的風格、經驗與方法,然後統統將之“化之為我”,融會貫通。而要臨摹古畫,勢必就要自己收藏古畫。雖然曾農髯、李瑞清二位老師很慷慨地將自己所藏珍品毫不吝惜地拿給張大千臨摹,但那畢竟有限。在李老師的指導下,張大千就開始了自己的古畫收藏。

一次,他買了李瑞清生前的同鄉朋友——一位老畫家的一批古代名家字畫,一共要一千二百大洋,可他手頭所有的錢加起來也隻有四百大洋,而那位老畫家有急事要馬上回江西,就天天催款,搞得張大千很狼狽,四川老家的錢又遲遲沒到,急得他一籌莫展。後來還是曾農髯裝作不經意地替他付了這筆錢。有了這次教訓後,張大千冥思苦想,既想收藏名家法書典籍,又不想依靠家人的供給,因為自己已是結了婚的人了,有什麼事都向家人伸手,實在很難堪,可又別無他法。

靠賣畫的話好像也不太現實,就連當時相遇上海的黃賓虹,其潤格(畫的售價)也隻不過“扇冊每件二元,青綠雙款加倍”,即使後來有所上揚,也隻不過六元而已。自己雖然能書善畫,但目前還是無名小卒,作品根本就賣不起價,要賣多少幅水仙才能換來一幅石濤的山水,就是畫一輩子水仙,也換不回石濤的幾張山水。

20世紀的上海,興起了一股“石濤熱”。張大千對石濤十分佩服和推崇,湊巧石濤也是拜鬆江縣名僧學習佛法,這使張大千感到很親切,又加他也當過和尚,所以對石濤的畫有更為深刻的理解。張大千的兩位老師曾農髯和李瑞清都酷愛石濤、八大的畫,這其中暗合了他們那種清朝遺老的心理和精神寄托,所以,“石濤熱”在上海更為蓬勃紅火。

張大千經常臨摹石濤、八大的山水、荷花,還經常拿去要老師指點。二位老師時常頷首讚賞:“畫得不錯,可以亂真。”一天,張大千剛好臨摹好一幅石濤山水,正在請李瑞清老師賞析、指點。忽然李府家人來報,說程大老板程霖生求見。程霖生是上海灘赫赫有名的“地皮大王”,靠其父炒地皮起家,家財萬貫,死後由二子程霖生繼承家財(長子早夭,僅遺一子,年紀尚幼),又大做投機生意,更是大富特富,幾乎壟斷了上海的投機生意。

程霖生雖然俗不可耐,卻偏偏學古時孟嚐君,大養食客,一時,一大群雞鳴狗盜之徒、旁門左道之士、三教九流之人,全部蜂擁而至,“程大善人”家裏紛紛攘攘,烏煙瘴氣。他還設置眾多煙榻,配備俊俏小廝給客人燒煙,隻見那些煙客欲仙欲死、如癡如醉、一副逍遙自得的樣子。可時間一長,程大老板就興味索然,雖以孟嚐君自居,卻並無其雅,一門客趁機進言:“親風雅,必從收藏古董或古書畫開始。古人曾雲:‘進得門來油漆香,家中缺少舊書箱’者,僅暴發戶耳!哪怕家有巨萬,富可敵國,然而不能識一丁,家中又無風雅古董者,充其量,也隻能屬於城南的‘沈百萬’(上海當時的一位暴發戶)之流。”

程大老板采納了此意見,於是放出風聲,不惜巨資,大量收購古董銅器,以飽風雅。結果程大老板斥巨資買來的所謂夏、商、周青銅器,百分之八九十都是贗品,程府因此得了一個“上海灘古舊廢銅器收購總站”的稱謂。有一天興致所至,他邀請了眾多上海名士前來欣賞他的收藏,名士們看了程大老板的“寶貝收藏”後,或搖頭歎息,或掩口葫蘆,或匆匆躲過,彼此心照不宣,隻是不便道破。

程大老板久經商場,善於察言觀色,見大家表情有異,他自己圓場說,請大家來並非為了欣賞勞什子古董器物,而是向大家宣布,本老板從今天起開始收藏名家字畫,特別是古代的,諸位是行家裏手,今後還要請大家多指教雲雲。打程霖生收藏名人字畫起,滬上的字畫行情竟然扶搖直上。而且,上海企業界也聞風跟進,一時間,上海的商家、富戶,若家中沒有一幅字畫,則不能被納入“商界名流”之列。程大老板在上海的金融乃至藝術品市場,真可謂是呼風喚雨的風雲人物。

程霖生慕李瑞清大名而來,希望從李瑞清處收購一些好東西,猛抬頭看見張大千臨摹的石濤山水,讚不絕口,不由分說,命隨從取下來,說要帶回去“細賞”——也不管李瑞清是否同意,然後風一樣消失了。當天,他即派仆人送來潤銀七百大洋,另附一書信,信中言:他回去後,對於此畫是遠觀近瞧,愛不釋手,因而要“豪奪”了,區區七百大洋,敬請李先生笑納,雲雲。

李瑞清和張大千真是哭笑不得,但李瑞清深知程大老板的性格,雖然是一幅假畫卻不好明說,但他又不能接受不義之財,最後找出自己一幅價值七百大洋的古人真跡,叫大千親自送到程府,了此“良心債”。

張大千奉命送畫去程府,實在很不情願:覺得程大老板仗著自己有幾個錢,為了攀附風雅,就隨意“豪奪”,全然不管別人的意願,著實可恨。反正程大老板取的也是不義之財,何不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如能用他的銅臭物助我風雅之媒,可否算是“替天行道,劫富濟貧”?而且,還可為平日飽受程霖生巧取豪奪的人出一口惡氣,何樂而不為?

隻見程府掛滿了各種繪畫作品,大千粗粗一看,贗品竟然占了十之八九,自己臨摹的那幅石濤山水,被程霖生掛在了最顯著的位置,大千不禁啞然失笑。當大千小心翼翼地將李老師最心愛的收藏物——鄭板橋的竹打開給程大老板看時,豈知對繪畫一竅不通的程霖生竟然不屑一顧:“哎呀,原來就是這種畫,畫的像隻竹子掃把,這才值幾個錢?”然後隨手卷起,扔在一邊。

李老師的心愛之物,卻被程霖生隨意亂丟,張大千的心在顫抖,這無異於明珠暗投。他實在看不下去了,就憤然地說:“鄭板橋可是清代赫赫有名的大畫家,他是‘揚州八怪’之首,人們能得到一幅他的畫簡直就是如獲至寶。鄭板橋有一首詩言:‘畫竹多於買竹錢,紙高六尺價三千。任渠話舊任交接,隻當秋風過耳邊。’說明鄭板橋的畫也是很值錢的。”

聽張大千將鄭板橋的經曆、藝術風格、逸聞趣事娓娓道來,如數家珍,令程霖生十分驚異,不覺對年紀輕輕的張大千刮目相看,當即請張大千看他的收藏品。大千掩飾住自己強烈的鄙夷,非但沒有揭穿程府客廳裏的眾多假畫,反而以內行的身份,大加誇獎,聽得程霖生如騰雲駕霧,十分興奮。一個勁地請大千對他的書畫收藏“不吝賜教”。

張大千慢吞吞地說:“貴府上所收的書畫,都是精品,很是難得。然而,數量雖多,可惜不專,依我看,貴府如能專收一家作品,一定能馬上搞出名堂,並將轟動黃浦江。”這話可真是說到程霖生的心坎上了。他當時正是“富則富矣,豪亦豪矣,雅還未已”,正想“借此雅媒,傳我雅人,揚我雅名聲”,之所以斥巨資來收藏字畫,為的就是揚名天下、炫耀於世!

張大千建議程霖生專門收藏石濤的畫,建立一個“石濤堂”,這樣就能很快揚名海內外。好大喜功的程大老板一開口就要收藏石濤的巨幅中堂,而且還要張大千費心為他收集,這讓張大千頗為為難,但略一思索,就很痛快地答應了,因為他的心裏已經有了一個大致明確的計劃。

張大千回家後,翻箱倒櫃,找出一張自己收藏的明代古書畫紙,尺幅竟然達二丈四尺。然後閉門不出,找出自己收藏的石濤真跡,參考自己平素所見到的石濤作品,按照石濤畫意和筆法墨法,精心構思和策劃,打好了草稿,又經過多次修改和嚴格的審度,覺得無可挑剔了,才進行下一步的工作。他重金從市麵上買來明朝的上等古墨、印泥和顏料等物,開始了創作。

於是,他閉門謝客,夜以繼日,將他已經深思熟慮的草圖放大到二丈四尺的明朝大宣紙上,同時根據畫麵需要及瞬息產生的靈感,即興增刪、加減筆墨、潤色修補,一絲不苟地創作著巨幅的“石濤”山水。經過日日夜夜的奮力摹寫,一幅水墨淋漓、蒼潤古拙並略施淡彩的“石濤”巨型山水中堂竟然成了。接著,張大千又模仿石濤的筆跡題了款識,根據石濤題山水畫的詩句:“林下蕭然紫擇居,看雲聽水日無虛。此間自覺閑閑得,消受青山一卷書。”依照石濤的筆路和習慣,臨寫在畫麵上。最後,張大千細細揣度石濤的印章,連夜操刀,仿刻了幾枚石濤的常用章,蘸上明代的印泥,蓋在畫上。還仿刻了清代幾位大收藏家的收藏印章,甚至刻了“乾隆禦藏之寶”的方形大印,仿造可謂登峰造極。經過張大千的精心炮製,一幅氣勢恢弘、孤高絕世、價值連城的“石濤天下第一大畫”遂誕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