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月裏的一天,有商船在遠處行駛了,大家都知道快到美國了。果然,一會兒,好似在張開臂膀歡迎船隊到來的金黃的海岸線盡收眼底,船隊進入哈德遜河口,在紐約拋錨,同時與在港等候的其他船隻會合了。雖然一個個都成了麵黃肌瘦的病夫相,但一種重歸陸地的喜悅讓所有人忘記了疲勞。裏姆斯基一踏上堅實的海岸便虔誠地親吻腳下的土地,其他人也都迫不及待地撲向陸地——隻有久離土地的人才能由衷地感覺到它的真誠與可貴,海洋像母親,陸地更像善待萬物的慈父。
從1863年10月到1864年4月,艦隊一直逗留在美國,除了紐約之外,他們還到過安那波裏和巴提摩爾。又從切薩比克灣去遊覽了華盛頓。一次,阿爾尼茲號全體的少尉候補生和將官們有機會從紐約到尼亞加拉去。這次旅行是先走哈德遜河到阿爾巴尼,再轉乘火車到目的地。哈德遜河的沙灘美極了,裏姆斯基一行在那裏流連忘返,大家將製服遠遠地拋開,盡情地享受那溫暖可人的陽光。裏姆斯基獨自一人極目遠眺,看著河水像綢緞一樣地流淌,漁民那粗獷豪放的歌聲也深深地感染了他,他感覺到一種極大的放鬆,但一種不知源自何處的惶恐慢慢浸入心田,使他欲罷而不能,他此時真想放聲大喊,喊回他的夢想,喊回他自己。
尼亞加拉大瀑布給了裏姆斯基一行一個非常深刻的印象。時值11月,樹上的葉子呈現各種顏色,氣候宜人,他們爬越過所有的岩石,走到了近加拿大那邊瀑布的圓拱之下,接著又搖著小船盡量去接近瀑布,如從天降的洪水的水流打濕了裏姆斯基的衣衫,但他仰起頭來去深深地嗅聞那裹在水汽中極為清爽的空氣,聽著水落峽穀如雷鳴般的吼聲,一種從未有過的豪邁之情油然而生。從各個不同的角度,尤其是從泰拉寶塔上看見的瀑布所給人的印象真是無可比擬的,塔就造在瀑布邊緣的岩石上,是從一條從山羊島造起的小橋通上去的。周圍數裏皆可以聽到瀑布的咆哮。美國人招待他們這些遠涉重洋而來的人,帶他們去遊覽了尼亞加拉大瀑布之後,又帶他們去參觀宏偉壯麗的尼亞加拉旅館。在尼亞加拉旅館中,美國人請裏姆斯基彈奏一曲助興,但裏姆斯基怕已生疏了許久的琴藝不能讓自己滿意,所以婉言謝絕了。他慌張地跑回房裏,把靴子脫在門口,假裝已經入睡的樣子,但不一會兒,有人從門縫中塞進了司令官的命令,於是他不得不重新穿起衣服回到客廳裏。看到靦腆的裏姆斯基,司令官首先鼓起掌來,大家都在笑著看他,這一來,緊張的心情一下就消失得無影無蹤了。他邁著正規的軍人的步伐走到琴前,坐下之後略加思考,並用手指輕試了一下琴鍵,接著,格林卡的《伊萬·蘇薩寧》中的一段優美旋律便響徹了整個大廳。那久已不摸琴鍵的手居然還是如當年一樣的靈活,他彈著彈著甚至更深地理解這段樂曲了,這重重疊疊前仆後繼的大和弦連接,多麼像永無寧息的大海在跳躍,這急速而富於色彩的經過,又多像一陣迷離的海風掠過……他已進入了一個隻有他能看見摸到的世界中,那裏他可以深嗅帶著鹹味的夜風,他也可以躺在搖晃的小船中任它飄遊四方,他更可以用溫柔的手指去撫平海的波瀾,讓它同自己的心一樣平靜……他又回憶起了巴拉基列夫集團中每一個人的談吐,甚至他們的笑聲都清晰異常……
可是,他們從尼亞加拉大瀑布觀光回來不久,美國爆發了著名的南北戰爭,而預測的俄英之戰卻沒有應驗,因此艦隊也無需再在大西洋偵探威脅英國的商船了。當阿爾尼茲號還停泊於切薩比克灣時,巡洋艦亞曆山大·尼耶夫斯基號及平麵戰艦維特亞茨號就已被調到哈瓦納去了。裏姆斯基一批人仍留在紐約等候調遣令的到來,這時,林肯總統正領導著黑奴解放運動,整個美國一片硝煙與戰火——本來要戰爭的人沒有介入戰爭卻成了另一場戰爭的旁觀者。這樣,整個艦隊的紀律放鬆了,似乎這次遠航成了一次度假。所以每到一個地方,官兵總是到岸上去看看有什麼值得一看的事物,他們到餐館吃喝玩樂,裏姆斯基也不知不覺地隨波逐流了。一次,海軍少尉候補生地在艙裏寫信,不知是誰要了一瓶酒,大家為了要“得靈感”,就搶著將酒一飲而空,於是一瓶接一瓶地喝下去,寫信的事被拋在了腦後,一群人一窩蜂地上了岸,去繼續痛飲一場,直到不省人事才被人抬回船上。而對於這樣的事,艦長卻熟視無睹,根本不予理睬。
在紐約期間,裏姆斯基聽過梅耶貝爾的《魔鬼勞勃》和歌德的《浮士德》,樂隊的演奏都是相當拙劣。裏姆斯基整天被一種懶散而無所作為的情緒所包圍,他感到音樂與他是無緣的,甚至已經是擦肩而過地走遠了。他們的船上有一位美國的領港湯姆遜先生,他同裏姆斯基時常來一段小提琴與鋼琴的合奏,湯姆遜的琴藝還算出色,拉琴的姿態像一位胸有成竹的大師,隻是音色有點像美國人的性格過於外露而缺少內涵。他們曾經一同演奏美國國歌,還有一些別的歌曲。最使他驚奇的事情是裏姆斯基能夠憑著聽覺馬上為他初次聽到的調子彈出伴奏來,但昏昏然的裏姆斯基卻感到那不過是手指的自然運動和純直覺的東西而已。
1863年春天,大家都知道與英國不致發生戰事了,但他們的艦船卻又有了新的使命,阿爾尼茲號要繞合恩角航行到太平洋去——這又是一次為期兩三年的環球航行。他們的船長不知何故對這次遠涉重洋頗覺勉強,而裏姆斯基卻以喜悅的心情來歡迎這消息,這時的他已經不習慣和音樂接觸,巴拉基列夫的書信也因為他懶於回信而大大減少了。成為一個音樂家或作曲家的念頭似乎漸漸化為烏有了——流水總是將有棱角有追求的石子磨化成圓礫,時間在懶散與空虛的陪伴下讓人意誌消沉。目前,遙遠的從未涉足的大陸在吸引著裏姆斯基那顆渴望新鮮空氣的心。
4月,阿爾尼茲號終於起航出發。起初,他們就像從俄羅斯到紐約的旅行那樣,也是不很順利的。在往歐洲海岸行駛的途中,清涼而猛烈的風一直伴隨著他們,雖然那時已是春光明媚的季節,大西洋已經不像先前那樣可怕了,但阿爾尼茲號的船長還是很膽怯地試探著行駛。這位不信任他人的船長對所有的·望員和他的上尉蜜凱洛夫從來沒有信心,他強迫他們用很小的帆——就是用小帆,微風一起,也要立刻卸下來的。當其他的商船都張著滿帆時,他的船從不會嚐試冒險而去效法他們,隻是蝸牛一般的慢吞吞地行駛著。白天,船長要到甲板上指揮一切;晚上就和衣坐在房艙的梯子上打盹,準備一有風聲就立刻可以衝出去,接過指揮的工作來。他的這種不信任人的習慣使全體船員都失掉了獨立自主的能力,一點兒芝麻大的事都得報告給這位船長,而船長往往因為微乎其微的過失而當眾責罵和羞辱他們。船上的軍官和少尉候補生都對他沒有好感。每逢星期日,他還要召集全體人員,讓大家會聚在神像之前,然後他領他們做禱告,完畢後就站在上層甲板上宣讀那些給他以無限權力的海軍法規。在裏姆斯基的眼中,這位蹦來跳去的船長卻像一個不學無術的樂隊指揮,他總是相信自己的樂隊奏不出好的音樂而隻會衝樂隊員大發脾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