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以上是清朝末年的話,如果在清朝初年,倘有什麼人去一告密,那可會“滅族”也說不定的,連主張“放諸四裔”也不行,這時他不和你來談什麼孟子孔子了。現在革命方才成功,情形大概也和清朝開國之初相仿。
這是“夜記”之五的小半篇。“夜記”這東西,是我於一九二七年起,想將偶然的感想,在燈下記出,留為一集的,那年就發表了兩篇。到得上海,有感於屠戮之凶,又做了一篇半,題為《虐殺》,先講些日本幕府的磔殺耶教徒,俄國皇帝的酷待革命黨之類的事。但不久就遇到了大罵人道主義的風潮,我也就借此偷懶,不再寫下去,現在連稿子也不見了。
到得前年,柔石要到一個書店去做雜誌的編輯,來托我做點隨隨便便,看起來不大頭痛的文章。這一夜我就又想到做“夜記”,立了這樣的題目。大意是想說,中國的作文和做人,都要古已有之,但不可直鈔整篇,而須東拉西扯,補綴得看不出縫,這才算是上上大吉。所以做了一大通,還是等於沒有做,而批評者則謂之好文章或好人。社會上的一切,什麼也沒有進步的病根就在此。當夜沒有做完,睡覺去了。第二天柔石來訪,將寫下來的給他看,他皺皺眉頭,以為說得太嚕蘇一點,且怕過占了篇幅。於是我就約他另譯一篇短文,將這放下了。
現在去柔石的遇害,已經一年有餘了,偶然從亂紙裏檢出這稿子來,真不勝其悲痛。我想將全文補完,而終於做不到,剛要下筆,又立刻想到別的事情上去了。所謂“人琴俱亡”者,大約也就是這模樣的罷。現在隻將這半篇附錄在這裏,以作柔石的記念。
一九三二年四月二十六日之夜,記。
張資平氏的“小說學”
張資平氏據說是“最進步”的“無產階級作家”,你們還在“萌芽”,還在“拓荒”,他卻已在收獲了。這就是進步,拔步飛跑,望塵莫及。然而你如果追蹤而往呢,就看見他跑進“樂群書店”中。
張資平氏先前是三角戀愛小說作家,並且看見女的性欲,比男人還要熬不住,她來找男人,賤人呀賤人,該吃苦。這自然不是無產階級小說。但作者一轉方向,則一人得道,雞犬飛升,何況神仙的遺蛻呢,《張資平全集》還應該看的。這是收獲呀,你明白了沒有?
還有收獲哩。《申報》報告,今年的大夏學生,敬請“為青年所崇拜的張資平先生”去教“小說學”了。中國老例,英文先生是一定會教外國史的,國文先生是一定會教倫理學的,何況小說先生,當然滿肚子小說學。要不然,他做得出來嗎?我們能保得定荷馬沒有“史詩作法”,沙士比亞沒有“戲劇學概論”嗎?
嗚呼,聽講的門徒是有福了,從此會知道如何三角,如何戀愛,你想女人嗎,不料女人的性欲衝動比你還要強,自己跑來了。朋友,等著罷。但最可憐的是不在上海,隻好遙遙“崇拜”,難以身列門牆的青年,竟不能恭聽這偉大的“小說學”。現在我將《張資平全集》和“小說學”的精華,提煉在下麵,遙獻這些崇拜家,算是“望梅止渴”雲。那就是——
二月二十二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