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於翻譯的通信(2 / 3)

當然,在藝術的作品裏,言語上的要求是更加苛刻,比普通的論文要更加來得精細。這裏有各種人不同的口氣,不同的字眼,不同的聲調,不同的情緒,……並且這並不限於對白。這裏,要用窮乏的中國口頭上的白話來應付,比翻譯哲學,科學……的理論著作,還要來得困難。但是,這些困難隻不過愈加加重我們的任務,可並不會取消我們的這個任務的。

現在,請你允許我提出《毀滅》的譯文之中的幾個問題。我還沒有能夠讀完,對著原文讀的隻有很少幾段。這裏,我隻把茀理契序文裏引的原文來校對一下。(我順著序文裏的次序,編著號碼寫下去,不再引你的譯文,請你自己照著號碼到書上去找罷。序文的翻譯有些錯誤,這裏不談了。)

(一)結算起來,還是因為他心上有一種——“對於新的極好的有力量的慈善的人的渴望,這種渴望是極大的,無論什麼別的願望都比不上的。”更正確些:

結算起來,還是因為他心上——“渴望著一種新的極好的有力量的慈善的人,這個渴望是極大的,無論什麼別的願望都比不上的。”

(二)“在這種時候,極大多數的幾萬萬人,還不得不過著這種原始的可憐的生活,過著這種無聊得一點兒意思都沒有的生活,——怎麼能夠談得上什麼新的極好的人呢。”

(三)“他在世界上,最愛的始終還是他自己,——他愛他自己的雪白的肮髒的沒有力量的手,他愛他自己的唉聲歎氣的聲音,他愛他自己的痛苦,自己的行為——甚至於那些最可厭惡的行為。”

(四)“這算收場了,一切都回到老樣子,仿佛什麼也不曾有過,——華理亞想著,——又是舊的道路,仍舊是那一些糾葛——一切都要到那一個地方……可是,我的上帝,這是多麼沒有快樂嗬!”

(五)“他自己都從沒有知道過這種苦惱,這是憂愁的疲倦的,老年人似的苦惱,——他這樣苦惱著的想:他已經二十七歲了,過去的每一分鍾,都不能夠再回過來,重新換個樣子再過它一過,而以後,看來也沒有什麼好的……(這一段,你的譯文有錯誤,也就特別來得“不順”。)現在木羅式加覺得,他一生一世,用了一切力量,都隻是竭力要走上那樣的一條道路,他看起來是一直的明白的正當的道路,像萊奮生,巴克拉諾夫,圖皤夫那樣的人,他們所走的正是這樣的道路;然而似乎有一個什麼人在妨礙他走上這樣的道路呢。而因為他無論什麼時候也想不到這個仇敵就在他自己的心裏麵,所以,他想著他的痛苦是因為一般人的卑鄙,他就覺得特別的痛快和傷心。”

(六)“他隻知道一件事——工作。所以,這樣正當的人,是不能夠不信任他,不能夠不服從他的。”

(七)“開始的時很,他對於他生活的這方麵的一些思想,很不願意去思索,然而,漸漸的他起勁起來了,他竟寫了兩張紙……在這兩張紙上,居然有許多這樣的字眼——誰也想不到萊奮生會知道這些字眼的。”(這一段,你的譯文裏比俄文原文多了幾句副句,也許是你引了相近的另外一句了罷?或者是你把茀理契空出的虛點填滿了?)

(八)“這些受盡磨難的忠實的人,對於他是親近的,比一切其他的東西都更加親近,甚至於比他自己還要親近。”

(九)“……沉默的,還是潮濕的眼睛,看了一看那些打麥場上的疏遠的人,——這些人,他應當很快就把他們變成功自己的親近的人,像那十八個人一樣,像那不做聲的,在他後麵走著的人一樣。”(這裏,最後一句,你的譯文有錯誤。)這些譯文請你用日本文和德文校對一下,是否是正確的直譯,可以比較得出來的。我的譯文,除出按照中國白話的句法和修辭法,有些比起原文來是倒裝的,或者主詞,動詞,賓詞是重複的,此外,完完全全是直譯的。

這裏,舉一個例:第(八)條“……甚至於比他自己還要親近。”這句話的每一個字母都和俄文相同的。同時,這在口頭上說起來的時候,原文的口氣和精神完全傳達得出。而你的譯文:“較之自己較之別人,還要親近的人們”,是有錯誤的(也許是日德文的錯誤)。錯誤是在於:(一)丟掉了“甚至於”這一個字眼;(二)用了中國文言的文法,就不能夠表現那句話的神氣。

所有這些話,我都這樣不客氣的說著,仿佛自稱自讚的。對於一班庸俗的人,這自然是“沒有禮貌”。但是,我們是這樣親密的人,沒有見麵的時候就這樣親密的人。這種感覺,使我對於你說話的時候,和對自己說話一樣,和自己商量一樣。

再則,還有一個例子,比較重要的,不僅僅關於翻譯方法的。這就是第(一)條的“新的……人”的問題。

《毀滅》的主題是新的人的產生。這裏,茀理契以及法捷耶夫自己用的俄文字眼,是一個普通的“人”字的單數。不但不是人類,而且不是“人”字的複數。這意思是指著革命,國內戰爭……的過程之中產生著一種新式的人,一種新的“路數”(Type)——文雅的譯法叫做典型,這是在全部《毀滅》裏麵看得出來的。現在,你的譯文,寫著“人類”。萊奮生渴望著一種新的……人類。這可以誤會到另外一個主題。仿佛是一般的渴望著整個的社會主義的社會。而事實上,《毀滅》的“新人”,是當前的戰鬥的迫切的任務:在鬥爭過程之中去創造,去鍛煉,去改造成一種新式的人物,和木羅式加,美諦克……等等不同的人物。這可是現在的人,是一些人,是做群眾之中的骨幹的人,而不是一般的人類,不是籠統的人類,正是群眾之中的一些人,領導的人,新的整個人類的先輩。

這一點是值得特別提出來說的。當然,譯文的錯誤,僅僅是一個字眼上的錯誤:“人”是一個字眼,“人類”是另外一個字眼。整本的書仍舊在我們麵前,你的後記也很正確的了解到《毀滅》的主題。可是翻譯要精確,就應當估量每一個字眼。

《毀滅》的出版,始終是值得紀念的。我慶祝你。希望你考慮我的意見,而對於翻譯問題,對於一般的言語革命問題,開始一個新的鬥爭。

J.K.

一九三一,十二,五。

回信

敬愛的J.K.同誌:

看見你那關於翻譯的信以後,使我非常高興。從去年的翻譯洪水泛濫以來,使許多人攢眉歎氣,甚而至於講冷話。我也是一個偶而譯書的人,本來應該說幾句話的,然而至今沒有開過口。“強聒不舍”雖然是勇壯的行為,但我所奉行的,卻是“不可與言而與之言,失言”這一句古老話。況且前來的大抵是紙人紙馬,說得耳熟一點,那便是“陰兵”,實在是也無從迎頭痛擊。就拿趙景深教授老爺來做例子罷,他一麵專門攻擊科學的文藝論譯本之不通,指明被壓迫的作家匿名之可笑,一麵卻又大發慈悲,說是這樣的譯本,恐怕大眾不懂得。好像他倒天天在替大眾計劃方法,別的譯者來攪亂了他的陣勢似的。這正如俄國革命以後,歐美的富家奴去看了一看,回來就搖頭皺臉,做出文章,慨歎著工農還在怎樣吃苦,怎樣忍饑,說得滿紙淒淒慘慘。仿佛惟有他卻是極希望一個筋鬥,工農就都住王宮,吃大菜,躺安樂椅子享福的人。誰料還是苦,所以俄國不行了,革命不好了,阿呀阿呀了,可惡之極了。對著這樣的哭喪臉,你同他說什麼呢?假如覺得討厭,我想,隻要拿指頭輕輕的在那紙糊架子上挖一個窟窿就可以了。

趙老爺評論翻譯,拉了嚴又陵,並且替他叫屈,於是累得他在你的信裏也挨了一頓罵。但由我看來,這是冤枉的,嚴老爺和趙老爺,在實際上,有虎狗之差。極明顯的例子,是嚴又陵為要譯書,曾經查過漢晉六朝翻譯佛經的方法,趙老爺引嚴又陵為地下知己,卻沒有看這嚴又陵所譯的書。現在嚴譯的書都出版了,雖然沒有什麼意義,但他所用的工夫,卻從中可以查考。據我所記得,譯得最費力,也令人看起來最吃力的,是《穆勒名學》和《群己權界論》的一篇作者自序,其次就是這論,後來不知怎地又改稱為《權界》,連書名也很費解了。最好懂的自然是《天演論》,桐城氣息⒁十足,連字的平仄也都留心,搖頭晃腦的讀起來,真是音調鏗鏘,使人不自覺其頭暈。這一點竟感動了桐城派老頭子吳汝綸,不禁說是“足與周秦諸子相上下”了。然而嚴又陵自己卻知道這太“達”的譯法是不對的,所以他不稱為“翻譯”,而寫作“侯官嚴複達忄旨”;序例上發了一通“信達雅”之類的議論之後,結末卻聲明道:“什法師雲,‘學我者病’。來者方多,慎勿以是書為口實也!”好像他在四十年前,便料到會有趙老爺來謬托知己,早已毛骨悚然一樣。僅僅這一點,我就要說,嚴趙兩大師,實有虎狗之差,不能相提並論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