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親老實厚道,終日起早貪黑、勤勤懇懇地幹活兒,很少和孩子們說笑逗樂。一年到頭,幾乎頓頓飯都由母親操持,但也有例外,那就是每年臘月二十四晚飯(廿四夜飯)和正月初一的早飯。在南通,臘月二十四要送“灶君菩薩”上天(在北方,祭灶是在臘月二十三進行),祭拜儀式結束後,家家戶戶就開始大掃除,準備迎接新年。送“灶君菩薩”上天當然要精心準備,而正月初一意味著一年初始,早飯自然也不能怠慢,於是這兩頓飯父親都要親自上陣。父親會在米飯上放點年糕和紅棗,再炒個青菜和筍幹、做個家常豆腐。看著孩子們狼吞虎咽地吃著自己做的飯菜,父親不禁洋洋自得地跟他們開玩笑:“你們平時不是說我不燒飯嘛!我這不是一年到頭都在做飯的嘛!”沉默寡言的父親這時候才會流露出少有的幽默。
其實,他很疼惜孩子,隻是不擅長表達。浦家“環堵蕭然,不避風日”,曾一度有人上門出主意,把浦家最小的兩個女孩子陳乃芳和浦誌蘭送到稍富裕點的人家做童養媳。“畢竟是自己的骨肉,就算是我們出去討飯也要給她們多討上一口,不能讓她們去別人家遭罪”,別看父親平時不管事兒,但卻是家裏的主心骨。
在浦家,除夕晚上是孩子們最開心的時刻,因為不僅能穿上期盼已久的新衣服,還能在自家門前的場地上點“稻囤”(一種預示五穀豐登、祈福迎祥的地方習俗)。他們拿著裝滿石灰的麻袋或蒲葦包,走一步蹾一下石灰包,留下一個圓圓的印跡,仿佛一個個的小糧倉,一直延伸到門前很遠的地方。受到母親和祖母溫和性格的感染,兄弟姊妹們從來都沒有厲聲說過話,彼此謙讓、共同分擔。陳乃芳打小就很乖巧懂事,家裏人去地裏幹活了,她就在家包攬家務。上小學後,她一放學就趕緊去洗碗筷、挑羊草,幹起活兒來潑辣利索。也許是排行中間,她從小就表現出了很強的協調能力,遇到妹妹和哥哥姐姐們偶爾吵吵嘴,還會站出來哄哄勸勸,總之是要以理服人。貧寒的農家在陳乃芳幼小的心裏播下了一顆含苞待放的種子:一個家可以沒有錢,但卻不能沒有愛。這個家讓她在幼年時就明白了什麼叫長幼尊卑,什麼叫孝敬父母,什麼叫笙罄同音。
上個世紀四五十年代,浦家窮到揭不開鍋,也舍不得讓兩個兒子輟學,浦家媽媽甚至還送最大的兩個女兒去學堂裏念了幾年書。這種現象在當地並不鮮見,無論出落於大戶人家,還是生在陳乃芳家這樣的鄉野小戶,人們多少是念過一些書的。都說崇文厚德是南通的地域特色,其實這還得歸功於一位文德雙修的南通籍名士張謇,因為是他將其強化為一種深入骨髓的文化性格。
張謇,字季直,號嗇庵,1853年出生於南通海門常樂鎮。1894年(光緒二十年),這位蟾宮折桂的甲午恩科狀元回到故土。“桑梓之地,父母之邦”,他沒有與頭頂的狀元帽一起在大廈將傾的晚清王朝無辜殉葬,而是投身於“實業救國、教育救世”的燦爛征程。
“國所與立,以民為天;民之生存,天於衣食;衣食之原,父教育而母實業。”張謇首先大刀闊斧地振興實業。1896年(光緒二十二年)初,張之洞奏派張謇、陸潤庠、丁立瀛分別在通州、蘇州、鎮江設立商務局。1899年(光緒二十五年),張謇於南通創辦的大生紗廠建成並投產。經過數年的慘淡經營,大生紗廠逐漸壯大,到1904年(光緒三十年),該廠增加資本63萬兩,紗錠2萬餘枚。1907年(光緒三十三年),張謇又在崇明久隆鎮(今屬啟東市)創辦大生二廠,資本100萬兩,紗錠2.6萬枚。到1911年(宣統三年)為止,大生一、二兩廠共獲淨利370餘萬兩。1901年起,在兩江總督劉坤一的支持下,張謇於呂泗、海門交界處圍墾沿海荒灘,建成了紗廠的原棉基地——擁有10多萬畝耕地的通海墾牧公司。隨著資本的不斷積累,他在唐閘先後創辦了廣生油廠、複新麵粉廠、資生冶廠等,並逐漸形成唐閘鎮工業區;同時,為了方便運輸器材、貨物,他還在唐閘西麵沿江興建了天生港和發電廠,在城鎮之間、鎮鎮之間開通了公路,使天生港逐步成為當時南通主要的長江港口……19世紀末,南通已經發展成為近代中國最早的民族資本主義工業基地之一。張謇通過興辦實業,培養了南通人的科學精神和工商業經營意識,讓近代文明的洗禮比其他地方來得更早、更快、更深。
“自治之本在興學,興學之效在普及。”張謇認為,教育同為“富強之大本”。1902年,張謇與羅叔韞、湯壽潛等同人在通州創立了中國第一所民辦師範學校——通州師範,即中國師範教育專設機關的肇始。1905年,他與馬相伯在吳淞創辦了複旦大學的前身——複旦公學。1907年,他先後開辦了農業學校和女子師範學校,兩年後,又倡建了通海五屬公立中學(今南通中學)。同在1909年,張謇在吳淞創辦了郵傳部上海高等實業學堂船政科,並將其命名為“吳淞商船專科學校”。1912年,他相繼在南通創辦了醫學專門學校、紡織專門學校、河海工程專門學校(河海大學前身),以及一批近代化的中小學。據專門統計,從1902年起,張謇“先後創立了1所大學、2所師範學校、20多所中學、20多所職業學校、300多所小學,還創辦了圖書館、博物苑、氣象台、體育場、伶工學社、更俗劇場、公園等一批社會公益事業”。張謇振臂一呼,未曾山鳴穀應,舉目四極,也未能問鼎蒼穹,但他把故土南通建造成了一座“理想的文化城市”,打開了“中國近代第一城”文明開化的局麵。
張謇,這位家喻戶曉的晚清士大夫,對於南通而言,不僅是一個生於斯卒於斯的赤子,更代表著一種尊師重道、崇文厚德的風尚。
不識一丁的農家婦女曾錦蓮,眼看著三女兒一天天長大,也開始盤算著她上學的問題,砸鍋賣鐵也要讓浦家的孩子都念上書!小乃芳閃動著澄澈的眸子,盼望著有一天能跟哥哥姐姐們一樣……
“我要上學!我要念書!”
曆史的大開大合,會在不經意間造成人生的大起大落。
1949年1月1日,淮海戰役勝利結束,國民政府在南線戰場的精銳部隊被消滅幹淨,長江以北的華東和中原廣大地區基本解放,國民黨反動統治中心南京處於人民解放軍的直接威懾之下,2月2日蘇北名城南通解放。
2日一大早,不少南通市民就開了門,盼解放軍早點進城。街巷和廣場,貼滿了歡迎共產黨、歡迎解放軍的標語。上午8時解放軍進城,街道兩旁站滿了歡迎的人群。次日,南通市人民政府成立。
1949年,9歲的陳乃芳麵臨著上學的問題。南通解放後,浦家和絕大部分翻身做了主人的農民一樣,分得了土地。浦家老老少少九口人,每人分了三畝多地,合計起來還不算少。自己家的地多了,曾錦蓮就開始種些棉花、薄荷、留蘭香等經濟作物。這一年,浦家比之前寬裕了些。9月,母親用粗布為陳乃芳縫了個小書包,送她去鎮上的小學念書。天遂人願,南通的解放給陳乃芳帶來了上學的希望,她比兩個姐姐要幸運得多,因為她上學的這一年適逢家裏最好的光景,否則,也不得不像姐姐們那樣,念一兩年書就被迫收場。
窮人家的孩子早當家,她心疼麵朝黃土背朝天的父母,更懂得珍惜這來之不易的機會。陳乃芳天資聰穎,學習勤奮,僅用五年時間就完成了六年的小學學業,並且一直獨占鼇頭。在浦家蘆葦稈搭起來的小屋裏,有一麵牆貼滿了陳乃芳的獎狀,仿若黑夜裏布滿的星星,閃爍著令人慰藉的光與亮。
1954年,陳乃芳小學畢業,去離家八九裏地的二窎參加初中入學考試。全家人都很重視陳乃芳考學這件事。大哥專程從外地趕來,給了她五塊錢的盤纏,這在當時可是個不小的數目。新婚的大姐也把嫁衣——一件府綢料子的格子襯衣和一條天藍色的士林褲子送給了陳乃芳,總不能讓三妹穿著打滿補丁的衣服去參加這麼重要的考試吧。陳乃芳所在學校參加此次考試的有五六十人,最終隻有四名同學被南通縣立初級中學(簡稱縣中,為現江蘇省通州高級中學的前身)錄取。南通縣中是由金沙地方紳士孫儆於1923年籌資創立的,也是當地首屈一指的中學。這一年,陳乃芳成為全鄉第一個考取縣中的孩子,然而這個消息卻讓全家人亦喜亦憂。
這一年小妹浦誌蘭在上小學,二哥在縣裏的私立中學念書。俗話說一分錢難倒英雄漢,靠天吃飯、靠土裏刨食的農家父母要同時支付三個孩子的學費,不啻於天方夜譚!曾錦蓮和丈夫束手無策,就算賣了一年的收成,再東挪西湊也不夠。“我要上學!我要念書!”這個單純而執著的念頭一次次地燃燒著陳乃芳焦灼的心。就在全家人一籌莫展時,二哥浦誌祥主動作出了犧牲:“我就不上了吧!我現在上的是私立中學,花費太高,又沒有太大的前途,還是讓三妹去上學,她考上的是國家公辦的學校,將來肯定比我有出息。”考慮到私立中學的學費的確比縣中高出一倍,母親忍痛把二哥送到鎮上開中藥店的表舅家當學徒,上中學的機會留給了陳乃芳。母親自言自語地說:“兒子女兒都一樣,兒子女兒都一樣。”看著哥哥收拾行囊、準備離家的背影,陳乃芳心生落寞,她多想二哥也能繼續上學,她多想對二哥說些什麼,可是一切的言語在此時都是那麼的蒼白和無力。此時此刻,她知道,從今以後她不僅不是一個人在念書,還承載著哥哥姐姐們未能如願的求學夢。愛足以驅趕貧窮的夢魘,浦家滿溢著沉甸甸的愛,這難道不是身為浦家女兒的大幸嗎?
這年秋天,陳乃芳如願以償地踏進了縣中的大門。她深知自己是在替全家人念書,如饑似渴地學習就是最好的感恩。平日裏,她默默無聞又勤奮好學,班主任朱爾鑫對她總是格外關照。半年的時光如白駒過隙,陳乃芳帶著惴惴不安的心情回了家,因為她不知道自己還能不能繼續下半年的學業。母親這次照例去鎮上的表舅家借了些錢,但還是湊不夠學費。上還是不上,哪裏還能借到錢?父母愁眉不展。年邁的老祖母看不過眼,終於發話了:“你看看,三閨女念了這麼多年書,現在連紡紗織布、針線活這些家務事都不會做,將來嫁人了怎麼辦?不僅她將來要在別人家遭罪,你們做父母的也要挨罵的!算了,還是別上了吧!”懂事的陳乃芳聽出了老祖母言語間些許的無奈,但她還心存念想:“我要上學!我要念書!”幸運女神隻眷顧勤奮的人,開學後一個月,她終於等來了希望。學校開學了,可陳乃芳遲遲不來報到,班主任朱爾鑫委托團支書顧貴海去浦家捎個口信,陳乃芳每月能領取四塊錢的助學金,學費相當於減免一半。母親把用老母雞和半年收成換來的錢塞到陳乃芳的手心裏,就是這皺皺巴巴的四塊錢成就了一個農家少女求知若渴的夢——“我能上學!我能念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