麵對死神2
五
百庚還沒到法蘭克福,在卡拉奇飛機剛一落地,就趕緊發來了第一封信。
皎皎,我的心:
說實話,走前這個月,我的心無時無刻不處在矛盾痛苦之中,我不能不走;你也非叫我走。可是我實在不該走。不該留下重病的你,讓你手握死神的請柬,孤零零地一個人掙紮……
你真的不怪我,不氣我,不恨我嗎?可我自己怪自己,氣自己,恨自己,還不斷地罵自己……從一上飛機,我就心痛如絞、後悔莫及了。我一聲一聲地叫著自己罵:百庚呀百庚,你這個沒良心的壞家夥!你錯了,錯了,大錯而特錯了。事業是一輩子的事,要靠一點一滴積累;而愛人隻有一個,失去了就不再有。何況你的嬌嬌在病中,生命垂危啊!
……我知道你腿痛,可再痛也得堅持!我們也隻得如此祈求命運了。
祈求吧,我的愛人!記住咱們一起說過的話:你每走一步就是離我更近一步。但願上天憐憫,容你走完這幾萬步,容咱們再相聚。相聚在一起,從此永遠、永遠、永遠不分離……
你一定要走,要走,要走啊!千萬不能讓我鑄成終生大錯啊,我的嬌嬌……
你的大錯特錯,不好,很壞,然而深愛你的百庚
剛一到慕尼黑,就接連收到皎皎三封信。百庚心怦怦地跳,對著信封發愣,不敢拆封,怕是不好的消息。心裏又是千悔萬悔:不該離開她的,真是不該來不該來的呀!
沒想到恰恰相反。
第一封是他上飛機那天寫的,千思念萬叮嚀,我等你回來等你,等你……
上邊許多皺皺巴巴的藍點兒,想是成串成片的淚水融化了墨水又幹了的痕跡。
看得百庚也是一邊心疼一邊掉淚兒。
第二封信就是對頭一封信的檢討:罵自己傻,糊塗,嬌氣,不該對遠行在外的人說那些揪心的話。為了表示真心改正,今天已連續在公園走了一小時零一刻鍾。回家睡完午覺趁人都上班上學的時候,還又在大院裏走了40分鍾。算算看,這一共就快三個小時了!看來四個小時也不難,是指日可待呀!
百庚也摳掰著指頭算,1點1刻,加40分鍾,總共才不過1小時 55分鍾,離3小時還遠著呢。這第二封信與第一封隻隔一天,算算連去公園那天加上,連頭帶尾也才12天。皎皎就有了這麼大的進步,首先是情緒有了變化,看來自己還是走對了。留在她身邊反而會姑息她、幹擾她吧?
打開第三封信,這封就越發喜氣洋洋了,說現在每天淩晨到公園一口氣就練一小時,而且一上午都不回家了。由媽媽帶著水壺,帶著點心,斷斷續續練,斷斷續續補給給養……一上午雖然隻練得了兩個多小時,但簡直就是在公園安營紮寨了。這樣直到十點多路上人不多車不擠的時候才回家。到家早早吃了飯就躺下睡覺。睡完覺就在院子裏再練一小時功。現在全部功法我都學會了。小郭老師今天又給我加上了腳棍,每天晚上練。
末尾注明此信就寫於公園,發自回家途中。百庚把第三封信看了一遍又一遍,第一遍看得眉開眼笑,第二遍心花怒放,第三遍簡直手舞足蹈了,不但看見了那嬌小的人兒歡歡喜喜地邁步,簡直都聽見皎皎咯咯的笑聲。到第四遍,忽然心裏有了點遺憾:怎麼,這封信上竟沒有了淚痕,也沒說想念……但皎皎是個病人,她越是全力貫注在自己的病上,才會越有成效越有希望呀!
百庚長長地出了一口氣,出國一個月來第一次睡了個踏踏實實的覺。
第二天,興衝衝去上學。晚上回來,特別把鬧鍾撥早一個小時,為的是早點起來給皎皎寫信。
這封信與以前的信不同,詳詳細細描繪了慕尼黑的景色,敘述了學習與工作的繁忙情景。德國人是最講效率與秩序的民族,甚至都講到了刻板的程度。我們在國內待慣了的人難免很不習慣,但我即使在手忙腳亂、目不暇接的情況下,仍然時時刻刻、分分秒秒地在想念我的小嬌嬌,我的親人兒,我未來的小妻子。甚至感到了你那美麗的小鼻子“吸吸呼、吸吸呼”的氣息;聽到了那可愛的小腳踩在公園林間小道上沙沙的響聲。我的親人兒呀,我多麼想立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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能把你捧在手上、擁入懷中……可是你,我的小苦人兒,卻不得不和我相隔萬裏。沒有我的陪伴,沒有我的攙扶,孤單單地一個人為求生而掙紮……走吧,走吧,快走吧!每一步都是走向我,都是在縮短我們之間的距離。走吧,親人兒;走吧,親愛的。我正眼巴巴地數著你的腳步兒呢……
百庚做夢也沒想到,就在他喜滋滋地數著皎皎腳步的時刻,那邊皎皎卻已躺倒在了床上,兩條腿又紅又腫,一步也不能走了。
皎皎心太急。普通人鍛煉,還得循序漸進呢,何況她身患重病,癌細胞已擴散到股骨。她本來體質就弱,現在超負荷運動,急於求成,對痛對累一律視之為必須克服的嬌氣,咬牙忍著,就出現了假象,把媽媽和小郭都瞞哄了過去。
這天,她在公園練了三小時功,回家飯也沒吃,就和衣躺在床上睡了過去。媽媽輕手輕腳進來看了兩遍,飯涼了熱了又涼,見女兒始終不醒,就像小時候一樣,給她脫鞋脫襪脫褲子。這一脫不要緊,隻見腳踝和膝蓋腫得饅頭似的,大腿處已紅腫如桶,不禁“哎喲”一聲,抱著皎皎的腳就哭了起來。
驚醒了皎皎,一見平日滿懷信心支撐著自己的媽媽都成了這樣,就更慌了神兒:多日練功的苦楚、本就理不清的離愁、對死亡的恐懼和一股說不清道不明的委屈統統湧上心頭,雙手抱住媽媽,索性號啕大哭了起來。
哭夠了就再也起不來床了!這人哪,平時過日子還得靠股子心氣兒呢,何況重病在身,本就是咬著牙關強撐著的。這一泄氣還有什麼救?媽媽好說歹說、死勸活勸著晚上算是勉強喝了小半碗米粥。第二天是說什麼也不肯起早練功了。
夜裏皎皎睜著眼整整想了半宿:這罪是實實地不想再受下去了。每天頂著星星起床,擠車趕路奔公園,每走一步都鑽心地痛。走啊,走啊,就真能活過來嗎?就是活過來又能怎麼樣呢!用公園裏那些老癌們說笑的話,也不過是由“死刑”改判個“死緩”。誰知道什麼時候還會複發?最愛自己的人已遠走高飛,他回來時自己真還能活在人世嗎?就是死,這樣披風戴月、日曬雨淋的,還不知成了什麼模樣呢。一個女人,年紀輕輕的,就老了容顏,多麼可悲!何況,就準能活過來嗎?想想在腫瘤醫院裏見到的那些病得脫了人形兒,痛得滿地打滾,用腦袋咚咚撞牆的晚期病人,真是觸目驚心啊!自己真還要等著受那種罪,成了那模樣嗎?罷!罷!罷!與其淩遲碎剮,不如痛快一刀……好在已把百庚遠遠打發了開去,沒耽擱他的前程,沒影響他的
事業,也就對得住他了。至於媽媽,我的親媽媽,你就原諒女兒吧!長痛不如短痛,與其讓你背著這個包袱,每天強顏歡笑地哄著我寵著我照顧著我,最後眼睜睜地看著你的心肝肉兒活受罪,還不如讓你眼不見心不煩,清清靜靜過兩年安穩日子……
這世上還有自己的什麼?原來的雄心壯誌早成泡影;計算機碩士、博士,軟件設計專家……現在呢?連苟延殘喘都得費盡吃奶的力氣……
越想心越涼,越涼就越沒了心氣兒。開頭還柔腸百轉,難以割舍,到後來就朦朧如煙,越來越遠越淡了。一時倒覺得神清氣爽起來:心裏也靜了,淚兒也幹了,索性披衣起來,給百庚寫起絕命書來。
唉,了斷了吧,了斷了吧!一了也就百了了。沒想到這邊剛一開燈,那邊屋裏媽媽就叫道:“嬌嬌,怎麼了?你不舒服?可千萬別動,媽媽穿上衣服就過來。”“沒什麼,媽媽!我隻是……看看鍾點兒。”皎皎慌忙答道。燈卻是不
肯熄滅,用張報紙遮了,看看還亮,就把外套蓋了上去,隻留下窄窄的一條縫兒。原以為已看透了想透了四大皆空了的世事,被媽媽這一聲喚,又全都兜上了心頭。皎皎一邊鋪著紙筆,一邊淚珠兒又撲簌簌滾落下來。掏出一條手絹兒捂住臉,不讓淚水濕了信箋,皎皎強忍住嗚咽寫了起來:
百庚,我的親人兒:原諒我,我等不了你啦!在我即將離開人世之際,我才知道你對於我原來是如此難舍難離。本以為
相戀兩年,你又遠行,該說的話都已說完,現在才知道還遠遠沒有開始。那原是永遠也說不完道不盡的啊!
可現在還說什麼呢?說什麼都是多餘的,沒用的了。明天,我要去照一張最後的照片留給你,為的是讓你記住這個世界上曾有過這麼一個心比天高、命如紙薄的女孩子。一個愛你勝過她自己生命的女孩子。可死神不答應把她留給你。於是她隻有祈求老天會再給你一個女孩,能愛你像她一樣。
你的皎皎絕筆又:照片洗好之後,將由媽媽寄給你,因為那時,我已不在人世。有空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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話,多給媽媽寫幾封信吧,幫助她度過失去愛女的重大打擊。我在地下也會永遠感激你的。永別了,我的愛人。
六
小郭對皎皎印象不好。他一生沒接觸過這樣的女孩子:嬌嬌怯怯,多愁善感的。來公園練功,還要對象背著,媽媽扶著。倒好像她這條命不是自己的,是別人的,非得別人求著央告著才能活下去似的。
他斷定她活不了多久。因為她來得晚,病又重。更因為她——缺少那股子拚搏勁兒。
他不願意教她,認為那是白搭工夫。可於老師叫他教,他隻得教。教就得盡心盡意。這不僅因為他尊重於老師,還因為——這是一種道義。
可不是嗎?他郭冠剛來的時候不也是沒信心、很悲觀的嗎?於老師那會兒可沒嫌棄他,而是手把著手教他,心貼著心給他做思想工作:講了那麼多道理,舉了那麼多事例……真是嘴皮都磨破了,心都使碎了。
他這才活了過來。
可他那會兒多聽於老師的話呀!於老師說肺癌要練子時功,他就每天夜裏兩點騎車趕來練。頂著星星頂著月亮,頂著風霜雨雪……吸吸呼,吸吸呼,每天六小時。別說剛開始腿腫腳痛,就是感冒發燒全身像散了架也沒停止過一天。
皎皎行嗎?肯嗎?
瞧她,已經兩天沒來了。
郭冠心裏瞧不起她,可還是惦記著。畢竟,這是他對社會應盡的職責。畢竟,他不能要求她和自己一樣。
她不過是個普通的女孩子。
而他,郭冠,曾經是個國家隊拿過名次的乒乓球運動員,從小受過極為嚴格的訓練。
正因為從小就受過極嚴格的訓練,是個國家隊的運動員,癌症對於他才比常人更難於承受,更無法忍耐。
那已經是六年前了。當時他正在漢城打比賽。
他不是那種才華橫溢的運動員。他從來也很難像那些高幹家庭、知識分子家庭出身的夥伴;頭腦靈活、聰明機智、戰術多變、招數兒很多……他來自一個普通工人家庭。家裏孩子多,生活苦,視野也狹窄;但是能吃苦能耐勞,私心雜念較少,又敢於拚搏。所以他出成績雖慢,但穩紮穩打,一步一個腳印,潛力很大。
當了幾年陪練,又當了兩年板凳隊員。直到6年前,才在國內打出成績,被選定去漢城參加國際大賽。
全隊給他賀喜,教練給他慶功,和他談話,告訴他:這次去漢城打比賽,是他從量變到質變的飛躍,是他運動員生命的轉折點。要求他一定得打出水平,相信他也一定能打出水平來,拿回獎杯來。
他也信心十足,勇氣百倍,雄赳赳、氣昂昂地跨過了鴨綠江。可不知怎麼搞的,他越來越感到體力不支,每次賽前練習,他不但心慌氣短,腿肚子打戰,而且經常眩暈,有要吐的感覺。開頭還以為是過度緊張,教練也奇怪:這孩子從來沒這毛病呀,他從不怯陣。那麼,也許,是水土不服?
臨戰最後一次練習,打了不到一半,他就滿身虛汗,兩眼發黑,終於咕咚一聲,暈倒在乒乓台前。急救入院,發現肺部多處陰影。開頭還以為是肺炎,回國治療吧。沒想到
CT結果一出來,竟是肺癌,且已廣泛轉移。有什麼辦法呢?這就是癌症。不到中晚期,患者大多全無症狀。他不是年輕嗎?年輕往往發展得更快。他不是運動員嗎?運動員體質好,運動量大,又有股子拚搏精神,因此往
往更容易被忽略。從高高的天空一頭墜下了地,他的痛苦真非常人所能理解,所能承受。但他不是也耐受過來了嗎?那年,他才19歲。當然,皎皎是女孩子,沒法相比。郭冠心裏忽忽悠悠地閃過一個人影兒。那是他在少年宮打球時的一個小夥
伴。一個瘦瘦小小的女孩子。因為兩家住得近,女孩子的媽媽讓他們倆結伴兒一塊來去。郭冠不願意,怕同學起哄。可媽媽答應了人家,於是兩人一塊兒出入,可一到少年宮門口,就各走各的,連話也不說。後來青年隊來少年宮選苗子,正好挑了他們倆。後來進國家隊,又是他進男隊,她進了女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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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長成了一個彪悍的小夥子。她長成了一個漂亮的大姑娘。一來二去,兩人心裏好像都有了那麼點意思。模模糊糊的意思。還沒等挑明呢,他就一跤跌了下來。她多次到他的病房,到家裏來看他。
眼睛哭得紅紅的。可他,從此緊閉了心扉,再沒和她說過一句多餘的話。現在,那姑娘早已打出了成績,聽說也已結了婚……郭冠心裏浮上了一絲惆悵,隱隱約約地有點痛。今天是怎麼了?平白無故
地又想起她來?都是這個皎皎鬧出來的。
郭冠很沮喪,搖搖頭想甩掉所有這些莫名其妙的思緒,躊躇著要不要今天練完功去皎皎家看看?恰在這時,一個也是他輔導的女病人小李子來找他,先說了一陣子病情,又查了一陣子功法,臨走時忽然說:
“喲,郭老師,看我差點忘了:前天皎皎找了我來,說是照了一張相,讓我幫她取了交給她媽媽。我看她心情不大好,你看咱們是不是得派人去看看她……”
晚期癌症病人其實是一群被正常社會甩了出去的人,因為他們已不能在正常社會裏工作、娛樂、交際……但人的社會性使他們自然而然地又形成了另一個社會。在這個社會裏同樣有自己的道德規範,行為準則,人際交往,同情、互助、關切……
“我去吧。”郭冠說,“她還能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