麵對死神2(2 / 3)

“能走呀!”

“那她怎麼不來練功?”

“我看她挺灰的。”

挺灰的?小郭想:挺灰的怎麼還有心情去照相?是和媽媽一起照的?那為

什麼又托別人去拿?

郭冠心裏不覺一驚,說:“你把取相單給我看看。”拿過來一看,是大前天照的,該今天取。心裏納悶,就說:“這樣吧,我幫她去取吧,取了就順便去看看她,我騎車方便,省得你再跑一趟。”

看他沉吟,小李子也慌了,說:

“不會出事吧?”

“不會吧。”

小郭嘴裏這麼說,心裏卻不知為什麼發慌,說完話就急急地走了。

到照相館取了相片一看,是張單人藝術照,照得好漂亮!皎皎描了眉,畫了眼影,可能還裝了假睫毛……精精神神笑吟吟地從照片上看著他。哪兒像個重病快死的人!

邪門了,小郭想:一會兒哭兮兮,一會兒笑眯眯,一會兒又拍什麼藝術照……有這工夫,多練點功不好?從半夜練功,又教了半天功,真想回家歇著去。也許明天她又來練功了呢,那就免了今天這趟了吧!

郭冠把照片放進背包之前,神使鬼差地又掏出來看了一眼:這照片好就好在既照出了皎皎那嬌嬌怯怯惹人疼的小樣兒,又比本人開朗得多,瀟灑得多……細一思量,不好!病得這麼重,怎麼會有心思費這麼大工夫打扮、照相?莫不是——

對!他過去教過的班裏就曾有過幾個晚期老癌出於各種動機和心態去拍遺像的。何況皎皎隻有一個寡母,愛人又在國外……她一定是為了給他們留個紀念兒,才費這麼大工夫去照相館的。

小郭把照片胡亂往背包裏一塞,翻身上車就直奔皎皎家而去。一進院門,不用打聽,就知道哪兒是皎皎的家了。因為門口圍了一圈子人。屋裏皎皎媽媽一邊數數落落地說,一邊悲悲切切地哭……“壞了,我來晚了。”郭冠想,“晚了,晚了……”一邊心裏埋怨自己,

一邊扒拉開人,使勁兒往裏擠。進去一看,還好,床上還有人。隻聽皎皎媽媽絮絮叨叨地向眾人說道:“……這也都不是外人,都是你嬸子大娘們,皎皎,你自己摸著良心想

想,有你這麼行事的沒有?你媽一把屎一把尿把你拉扯這麼大,容易嗎?你就這麼忍心拋了你媽?你就是不心疼媽媽,也還得心疼心疼百庚吧,這遠隔千山萬水的,一聽見這訊兒還不得急瘋了他……”

邊上就有那心腸軟的,也跟著一把鼻涕一把眼淚地哭。一見郭冠進門,媽媽就像見了親人似的一下撲了過去:“郭老師來了。這就好了,這就好了!你看皎皎這孩子,不言不語地就吞

了那麼一大瓶子安眠藥。幸虧這院子裏就有大夫,送到醫院又洗胃又搶救,這才撿回一條小命兒……”郭冠這才知道皎皎還活著。就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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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還圍這麼些人幹嗎?”

“昨天脫離危險,今天這才從醫院回來。左鄰右舍惦記著……唉!多虧了這些好鄰居……皎皎,皎皎,你睜睜眼,看看誰來了?你郭老師來了,是郭老師呀!”

小郭見皎皎就是不肯睜眼,眼角噙著淚卻不肯流下來,知道她尋死的念頭還沒絕,把把她的脈,還平穩。想想於老師以前怎麼處理這類事的辦法,就悄悄對她媽媽擺手說:

“得了這種病,一時想不開也是可以理解的。您先讓她歇會兒,喝點米

湯,暖暖心,緩緩氣,有話慢慢說。”一邊解下背包,就幫她媽媽熬粥去了。眾人見皎皎媽拿他當主心骨,一派言聽計從的神色,他也一副指揮若定胸

有成竹的樣子,又到了點火做飯的時候兒,家家都有上班上學的人,就一邊說些安慰寬心的話,一邊散了去。小郭一邊幫皎皎媽淘米洗菜,一邊細問詳情。知道皎皎實在是痛得利害,

也知道她們每天擠車的難處,就說:“要不這麼著,她這兩天就不用上公園了,我每天到這兒教她。”“那敢情好,”媽媽驚喜道,“可也不敢勞您的大駕,再說公園裏還那麼

多病人等著您呢。”“這還不好辦,我每天早出來一個鍾頭就全有了。”“這也不是常法,再說這院子窄巴,空氣也不如公園新鮮,皎皎那病又一

丁點也耽擱不起……郭老師,您看,我這兒都備了料,正求人把皎皎那輛自行車改裝成三輪呢,都做了一多半兒了,沒成想,她……”說著不禁又哭了。

小郭知道皎皎媽是個小學老師,本就清貧。皎皎一病,吃了勞保,這日子就越發緊巴。抬頭看看門前那改裝了一半的三輪車,又看看她媽媽滿眼的淚,心裏著實感動,就問:

“改成三輪,誰蹬呢?”

“我呀!”她媽媽理所當然地說。

“您?! ”

皎皎媽也就50歲左右吧?可她的頭發已經灰白了一多半,腰背也有些佝僂

了。她怎麼竟還想起要自己蹬三輪車送皎皎去公園?無非是希望她能好起來。

唉。母親的心哪!皎皎怎麼就一點不能領會呢?太嬌了,這人就是太嬌了。想

著想著心裏不禁升騰起一股對皎皎的怒氣:“您呀,也太嬌慣她了。”“她有病呀!”“有病,更得自己長誌氣。您——還能替她活一輩子?”“話是這麼說,可這當娘的心裏……郭老師,這兒沒外人,您給我說句掏

心窩子的話,您看她——真能活過來嗎?要不能,也就——真由她去,也就別讓她多受罪了。”“您在公園,不是親眼見了那麼多病例了嗎?當然,誰也不能打包票。可是,拚搏,就有好的可能;而不拚,隻有死路一條啊……”兩人說著,粥熬好了。媽媽盛了小半碗,一邊用勺攪著,一邊用嘴吹著,

走到床前,講著勸著,哄著皎皎喝粥。可皎皎就是不言不動,不但一聲兒不答應,連眼皮也不抬一下。“皎皎,好孩子,乖!喝一口,就一口。肚裏沒食,哪兒能有力氣?沒力

氣,還怎麼練功呢?你睜睜眼,郭老師還在這兒呢。他說他願意來家教你……

媽不騙你,你睜眼瞧瞧,你睜眼瞧瞧呀……”可皎皎就是不睜眼。“你要是不想活,媽還有什麼奔頭兒?你要死,不如先殺了我。咱娘倆,

死也死在一堆兒……”老太太又痛哭起來。郭冠聽得心裏發酸,可畢竟跟人家還生,一時也不知說什麼好。見皎皎還

是不言不動,這心裏的怒氣,就又增了幾分。“嬌嬌,我的嬌呀!你要再不睜眼,你媽,我……可就給你跪下了……”說著,老太太從床邊一出溜,竟真的撲通一聲就跪在了當地。郭冠從小家裏孩子多,爹媽雖說也疼愛,畢竟潑灑多了。別看是普通工人

家,可勞動人民淳厚樸實,教養是嚴的。從來規規矩矩,老是老,小是小的。哪見過這個,一時不覺驚跳起來,見皎皎仍鐵了心,就是不睜眼,心裏一分一分積攢起來的怒氣一下子就頂了嗓子眼兒,騰地一下撲過去,從床上一把抓過皎皎,就搖晃起來:

“你——你媽都給你——跪下了。你!你還不睜眼,你,你還是個——人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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淚珠兒順著皎皎蒼白的麵頰往下流,被郭冠搖晃得紛紛灑落,可她還是不睜眼,就是不睜眼!郭冠一時性起,伸手“啪”地一下就給了她一個大耳刮子。

這一耳刮子把三個人都打怔了。可又打得那麼響那麼狠,痛得皎皎一激靈睜開了眼,看見呆住了還跪在地上的媽媽,不禁“哇”的一聲大哭了起來。

“媽,媽!您這是幹什麼?幹什麼呀!您還嫌女兒不夠受的嗎?您非得女兒……受罪受到死嗎?媽媽,我的親媽媽呀——”

她終於睜開了眼,說出了話,老太太也就再無所求,樂得一把緊摟住她,又是哭又是笑地說:

“嬌,我的嬌嬌呀!你總算是……又叫了我一聲媽啦!”

百庚開車從實習的工廠回旅館,這是個長周末,他心裏亂糟糟地不痛快,不是學習上不痛快,學習對他很容易。也不是工作上不痛快,工作很順利。德國同事們很喜歡他,認為他頭腦冷靜、思維縝密,又很尊重合作者,總是能發現別人意見中的合理部分。中國同事呢,業務上也許各有高低,可德語不如他。他德語底子本來就好,幾個月下來,越發的流利了。同來的幾個人常常在詞不達意的要仰仗他表述,自是對他更加倚重。同情他有個愛人在國內患癌症,難免惦記,還不時給他打個岔,拉他散散心。

百庚感到友誼的溫暖,可對他們的邀請一律婉拒。他願意忙。無論是學習、實習、還是設計,他都竭盡全力。也隻有在這時他才能不想皎皎,不想那些煩心的事。而一有空閑呢,他就給皎皎寫信。他原是個沉靜的孩子,從皎皎一病,又添了幾分抑鬱。有時自己覺得煩悶得不行,有時呢,又無緣無故地膽戰心驚。

剛出國時,皎皎的信一直很密很長。不知為什麼,最近兩星期沒收到她的片語隻字,他又提心吊膽起來。

他剛剛謝絕了一個德國專家的約請,不肯和同事們一起去赴他的家庭聚會。他現在急急忙忙又悶悶不樂的往旅館趕,很重要的原因就是他認定:今天總該有皎皎的信了。

果然,一進房間,侍應生就給他送來了信。他一看見那熟悉的信封,立即從椅子上跳了起來。心裏高興,口袋裏又沒有零錢,伸手就給了侍應生10馬克。

中國客人這樣大方的時候不多,侍應生高高興興地走了。

百庚坐在沙發上,把腳舒舒服服伸在茶幾上。他太累了。屋裏又沒別人。看皎皎的信幾乎是他近來生活中的最大樂趣,他一定要想法延長這享受的時間。

他一邊吹著口哨,一邊細細端詳信封上那令他心馳神搖的字跡。字寫得很端正,說明情緒穩定。這麼說,她又比以前好一點了。他慢慢地用裁紙刀裁開信封,仔細地抽出信紙。先貼在臉上一會兒,深深

地吸進信紙上那似有若無的她的氣息。然後開始讀信。剛讀了第一句,他就跳了起來。天啊,這是怎麼了?為什麼她說她不能等了……他急急地用眼掃過信尾,“絕筆”兩字牢牢地釘在那裏。上帝!這麼說,她——不行了……隻覺得一陣天旋地轉,卻又不肯閉上眼讓這暈勁兒過去。他睜大眼睛,把

信讀了一遍又一遍。她愛他。愛他到極點,這是沒有疑問的。她要去照相,這說明她還能走,還能動。那麼說,並沒到最後關頭。沒到最後關頭,卻又“永別了”,“照片由媽媽寄去”……那麼說,是她

不想活下去了。天啊!她一定是自殺!百庚嗚咽了一下,就哽哽咽咽地哭了起來。皎皎,我的心肝兒!怪我,怪

我,都怪我!我如果不走,如果不走——如果不走,他果然能擋住死神麼?我對不起你,對不起你啊!這萬裏迢迢的,竟連最後一麵也見不上了麼?她究竟是怎麼自盡的?用刀,用繩,用藥?想著那血淋淋嚇煞人的一幕,百庚脊梁上一陣陣地發涼,索索地抖了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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來。

她究竟為什麼要走這條絕路?為了愛他?恨他,還是實在不能耐受了?怎麼,這裏、媽媽竟連個信兒也不給他透?是了,媽媽從來是不讚成這樁婚事的。媽媽早就預卜了她的死亡。他恨得咬牙切齒地從沙發上跳了起來,就要了國際長途。

電話鈴響了很久,最後終於出現了媽媽睡意蒙矓的聲音:“是你?庚庚,怎麼,你病了?出什麼事兒了……”他這才想起,自己根本忘了時差,此刻的北京正是深夜。“對不起,媽媽。”他的聲音又一次哽住,“皎皎她——”“皎皎她?她怎麼了?”媽媽莫名其妙地說。這麼說,沒事兒。當然,也可能是媽媽和她從不來往;當然,也可能是媽

媽早知道了,有意瞞著他。“我立刻回來,”他又一次覺得怒氣溢滿胸膛。“你毀了她……也同時毀了我……”

“我?”媽媽說,頓了一頓,想必媽媽也生氣了。但媽媽畢竟是媽媽,忍了一下才說:“有什麼事,慢慢說。好嗎?”等聽了百庚首尾不聯、亂七八糟的一大套話之後,才明白是皎皎自殺了。於是也慌亂起來說:

“你先別急,別急。也許什麼事兒也沒有,因為我們一點消息也沒有。我立刻去打聽一下,馬上打電話給你……”

百庚知道皎皎家裏沒電話,他的心隨著爸爸媽媽穿過大街小巷往皎皎家裏奔跑,對深更半夜勞累二老竟沒有一點歉疚,有的隻是怒氣:都是你們,你們,你們反對我和她結婚……倒好像害死皎皎的不是癌症。

他像困獸一樣在屋裏團團轉。哭著、恨著,一會兒捶自己的胸,一會兒掐

自己的手。突然,電話鈴響了起來。這麼快?他們還不可能到呢。哼!圈套,圈套,一定又是圈套!“喂!”他怒氣衝衝地叫道。“是百庚嗎?”電話那頭卻是一個渾厚的男聲,“我找喬百庚先生。”“是我。請問——”“我是郭冠。”

郭冠?郭冠是誰?他一時還沒反應過來,那邊已急急地說了下去:

“今天,我剛知道皎皎給你寫過封信。你收到了嗎?猜著你該收到了,所以急著給你打個電話,別著急,皎皎是自殺過。可是已經救過來了。她現在很好。是,很好。又開始練氣功了。你放心吧,來信多鼓勵她……對,多鼓勵她……”想說現在對皎皎隻有一個“拚”字是最重要的;越婆婆媽媽越容易分散精力、消沉意誌。可想想自己說得著嗎?人家倆人是對象。就又咽回去了。

那邊已經放下了電話,百庚才想起來郭冠是皎皎的氣功輔導員。怎麼他來給他打電話,說得不明不白地。大概是缺點文化吧?他想著那個黑黑壯壯的小夥子,心裏直埋怨他說得太簡單,卻不知道這個電話已差不多花了郭冠半個月的工資。

為什麼會是小郭給百庚打電話呢?

原來小郭那天一怒之下給了皎皎一個耳光,把自己也打愣了。長這麼大,除了和小夥伴們摔跤角力,他從沒跟誰動過手,更別說扇人家大姑娘的耳刮子!那母女倆抱成一團哭成一團之後,他想,也許歪打正著,非這一巴掌才能把那嬌滴滴的女孩打醒。可自己心裏仍然慚愧,回去半宿沒睡著覺。第二天練功仍沒見皎皎來,越發訕訕地,下午就買了水果點心,借著給皎皎送照片的由頭,硬著頭皮去給人家賠情去了。

沒想到,母女倆一見他分外熱情。這人哪一輩子站在生死之間,遇事兒想尋短見是常常有的,至於行動與否及成與不成,則往往隻在刹那之間。皎皎醒過味兒來之後,對他這一當頭棒自是心存感激。媽媽呢,隻要皎皎活著,甚至隻要因此而有了點活的願望,就恨不能管他叫救命恩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