麵對死神2(3 / 3)

郭冠訕訕地還沒說完道歉的話,皎皎媽就“嗐”了一聲說起了眼前叫她發愁的事,讓他幫著拿主意:就是皎皎的那封絕命書。

“這可怎麼得了哇!我是越想越揪心。”媽媽說,“這兒倒是救過來了。那邊呢,還不得又急死一口子。這萬裏遙遙地,可是怎麼好?”

“信寄了?”小郭問皎皎,“哪天寄的?”

“就是那天的頭一天。”皎皎怯怯地說。她現在又愧又悔,再也張不開口說“自殺”二字,就說“那天”。

“郵德國的信幾天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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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六天,怕是都到了。”小郭細細問了信的內容,也著急了。可看這娘兒倆一點主意也沒有的樣子,就給她們寬心丸吃,說:“放心吧!不是還有寄相片這一說嗎?他等不著相片,就能猜著沒事兒了

唄!”皎皎著急道:“那哪兒成呀,天天等相片也得把他等死。”“不是有快件專遞嗎?你快寫幾個字,我給你寄去。”皎皎千恩萬謝地寫信去了,皎皎媽就非留小郭吃晚飯不可。小郭推辭道:“不了,不了,我還有事。叫她慢慢寫著,我吃過晚飯來拿。”急急忙忙吃完晚飯過來,皎皎還沒寫完,又等了一陣子,囉囉唆唆地出

得門來就不早了。到郵局一打聽快件專遞也得3天左右,那價錢一點不比國際長途電話低。一尋思還不如給他打個電話呢。就自作主張把信按普通航空信發了。又回來向皎皎媽悄悄要了電話號碼,這才到電報大樓給百庚打長途。偏偏那天要德國國際長途的又來得個多,他就一直等到了深夜。

打完電話,小郭長出了一口氣,總算完了這一天的事,回家倒頭就睡了。

他沒談過戀愛,哪知道戀人的心比繡花針鼻兒還細,接了他的電話,百庚還是千思萬慮,一百個不放心一千個不滿意。直到百庚的父母黑燈瞎火地趕到皎皎家,問清了緣由,又重新給他打了長途,才算了卻了這一場風波。

這個電話可就費了大勁了。依著百庚爸爸,二老回去通知一聲就得了。百庚媽媽卻多了個心眼兒:兒子剛才在電話裏就怨氣衝天,明擺著是對父

母不滿意,怕是非得聽到皎皎的聲音才會真放心。心疼兒子,就叫皎皎一塊兒

去打電話。皎皎媽心疼閨女,又不好攔,說:“還去嗎?這深更半夜的?”“有什麼辦法?”百庚媽媽說,“從德國深更半夜來了電話嘛!”言下之

意是:要不叫你女兒鬧這麼一出,還用不著我們二老巴巴地跑這一趟呢!我們

這一趟,就不是深更半夜了?皎皎媽媽知道自己又說錯了話,就張羅著給皎皎穿鞋著襪。偏是皎皎聽出了話音兒,說什麼也不願意上他們家去。又磨蹭了半天,二老叫了出租車,把皎皎接到了電報大樓。百庚媽媽先要

通了電話,說:“百庚,是庚庚嗎?我們已去過了皎皎家……你放心,皎皎好好兒地。她

就在這兒,讓她自己跟你說吧。”皎皎接過話筒,那邊百庚剛“喂”了一聲,她就委委屈屈地哭開了。情人的話,本來就多就長就瑣碎,再加上哭,加上勸,加上千詢萬問,加

上甜言蜜語,纏纏綿綿地,這電話打的,不但百庚媽媽又著急又心疼;就連百庚爸爸也直個勁兒地看表……要知道,這電話,每一分鍾,就是16塊5角哪!

從此,每天天剛亮,皎皎就坐著媽媽蹬的改裝三輪車上公園練功。

癌症病人上公園,原是什麼樣兒的都有:有丈夫背著的;妻子扶著的;兄弟姐妹攙著的;兒子用自行車馱著的;女兒扶著擠公共汽車的;甚至還有本地外地的,起不來床了,上不了路了,由親人進京來代學,回去再傳授的……可像皎皎這樣由白發蒼蒼的老太太蹬三輪車送來的,倒還是頭一回兒。

郭冠怎麼看著怎麼不順眼。

回想自己病重那會兒,爹媽心疼得直掉淚兒,也隻是借輛平板三輪吩咐哥哥弟弟每天送他。可哥哥有嫂子;弟弟在上中學,為了不驚動他們,他每天不到兩點就摸黑起來,掙紮著騎車上路。實在騎不動車,走不動路時,就在馬路上練,心想:就算這兒空氣不如公園新鮮,我也是拚搏了。實在過不了這關,那是命裏該著。就是死,也不能拖累別人呀!

這是他為人的準則。他當然不能要求人人都照他這樣做。何況皎皎,也確實病重……可他還是看不慣。隻要遠遠聽見她們娘倆的三輪車聲響,或是一見皎皎媽

那佝僂的身影他就心裏難受。一來二去地皎皎也有了覺察。這天在教功的過程中郭冠糾正她時話說得重

了一點,皎皎的眼圈兒立即就紅了,說:“我知道你看不起我。”“那倒沒有……不過……”“不過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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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直說嗎?”

“當然直說。”

“你也忒嬌了點……”

“你知道人家腿有多痛嗎?每走一步就跟刀子紮似的……”

郭冠看著她點了點頭。卻問:

“每天早上誰給你做飯?”

“我媽呀。”

“你們每天五點就到公園了,她得幾點起床?”

皎皎一怔,說:“路上一個鍾頭。那,那還不得三點?”

“她多大歲數了?每天還得上班。你想過嗎?”

皎皎慚愧地低下了頭。是啊,她幾乎沒想過,媽媽給自己服務,好像是天

經地義的事。從小習慣了。可是他,這麼一個粗粗拉拉的小夥子,一個外人,奇怪,卻想到了。郭冠緩了一口氣說:“你多想想你媽,再多想想別的事兒,別老想病,想腿,想痛……轉移轉移興奮點,也許痛感反而會少一點。要不,你試試……”說著,別的病人叫他,他點點頭就走了。然後把這事也就忘了。約莫過了

一個多禮拜,一天早上,他正休息,忽見皎皎招著手兒叫他。他走過去,皺著眉:“又怎麼了?”“沒怎麼。”皎皎怯怯地看著他,卻撅起了嘴。“人家隻是想告訴你,照

你的法子做了,腿痛……好像是減輕了點兒。”“真的?”郭冠高興地笑起來。“可你就那麼凶。”眼淚又在她眼裏打轉。“別,別——”郭冠不知說什麼好,“我不是凶,我隻不過——是個粗

人。”“不是。”皎皎緩緩地搖頭,“你對我媽,就想得那麼細。謝謝你。我想

從下星期起,就不要我媽送了。她真是太累了。”“那你怎麼來?”“趕公共汽車唄!我想過了,我再早起一個鍾頭,就可以避開上早班的高

峰……”“別,別。你正在關鍵時刻,得充分保存體力……”小郭又急於,一激動

不禁脫口而出說,“要不,我每天去接你。”“不,不,那怎麼行!”“當然,也隻是這一兩個月,等你多少過了腿痛這一關……”郭冠話出口

之後也有點後悔,人家一個大姑娘,自己這算怎麼回事?忙加上說,“也不光

是對你,去年我也接送過一位骨癌的老大爺。”“後來呢?”“什麼後來?”“後來他……好了嗎?”“後來……”小郭發現談話進了死胡同,可皎皎兩眼巴巴地盯著他看,他

隻得把話說下去,“他死了……可他和你不一樣,他年歲太大,60多了,家裏

還不和睦,子女不孝順,後來又摔了一跤,粉碎性骨折,練不了功了……”皎皎默默地點頭。兩隻眼睛可就立時暗淡了下來,全沒了光輝。小郭心裏後悔不該說這事兒,可既然說了就幹脆說明白:“你第一天來,

於老師不就跟你說過嗎?練氣功也不見得全都能活。這和每個人的病情輕重,發展緩急,心胸氣質,練功得法不得法,刻苦不刻苦,甚至家庭環境好不好,和睦不和睦……全有關係。但是,隻要有敢拚的精神,就有希望。……你還這麼年輕,又有愛人等著你……”

皎皎的眼睛又亮了起來,說:“我拚!我一定拚。”

“那就好。來吧,我再給你查查功。”

郭冠沒失言,從第二天起,他就開始接送皎皎。他的家離皎皎家並不近,

繞個大彎,每天得多費一個多小時。皎皎母女自是感激不盡。可漸漸地,氣功站裏就有了議論。人,是社會性的動物。癌症病人在常人眼裏,是一群被“判了死刑”的活

死人。可他們自己呢,照樣有著七情六欲,有著各種矛盾和是非。他們也許脫離了正常人的生活軌道,與那個大世界隔絕了,但他們既然集結在一起,就又形成了另一個社會。也許這個社會小一點,但其豐富性與生動性絲毫也不少於大社會。

皎皎先敏感到了,夜裏又悲悲切切地哭了一鼻子,第二天坐在三輪車上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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說:

“小郭老師,”皎皎原來叫郭冠“老師”,可大家都叫他“小郭”。兩人年歲相仿,她就別出心裁地管他叫小郭老師。“我最近好多了,從明天起,我自己上公園吧。”

郭冠也耳聞了一些閑言碎語,為了少惹是非,也因為每天這樣繞道就難免累,不是減了睡眠時間就是減了功,一來二去地竟又開始有了點低燒。正想找個機會和皎皎商量呢,恰好她主動提了出來。便想:看來她的身體和體力都有了進步,讓她自己鍛煉一下也好,於是說道:“好的,那咱們明天公園見。”

皎皎為了躲開早班擠車高峰,每天提早一小時到公園。郭冠是肺癌,要練子時功,他又是輔導員,每天要早到。他們倆心裏沒事,見麵點點頭,說說話,在一塊兒練練功……可這事一經口耳流傳,倒好像他們專門早到公園來約會似的。

這樣一來,對他們倆的議論不但沒減少,反而傳得更熱鬧了。郭冠是個明快的人,為躲是非從此處處回避起皎皎,非說話不可的當口,也是一板一眼,嚴肅得緊哩。

偏皎皎小心眼,“為人沒做虧心事,半夜不怕鬼敲門。”還非賭賭這口氣不可。反而有事兒沒事兒地非要叫著郭冠說上幾句話。

好在這個小社會畢竟可爭奪的東西不多,而且人人的主要對手都是死神。皎皎既然較上了勁兒,為了少惹麻煩,再好管閑事的人也不願為此傷了自己的元氣。閑言碎語,也就風吹草動而已。倒叫郭冠有點不好意思,覺得自己一個堂堂男子漢,在處理這個問題上,怎麼還不如那嬌滴滴的女子來得從容、勇敢?

轉眼之間,就過了半年。皎皎到醫院複查。

醫生看了她的片子,比來比去,大為驚訝。用計算機算來算去,還是沒有變化。拿著常人,這不是什麼好事,腫瘤還長著呢!可要知道,皎皎是個晚期癌症病人,被判了3到5個月的存活期,就是說,本該迅速惡化,直至死亡的呀!能活著喘氣,已是偉大勝利。何況,沒變化,還沒發展。這可是天大的喜事。

於是,皎皎和媽媽決定好好慶祝一下,給百庚打了電話,百庚用快件專遞寄來了賀卡。這天,家裏擀了麵條兒,備了酒席,不請親戚不請朋友,單單請

了郭冠來做客。怕他不來,皎皎早上練功的時候隻淡淡地對他說:“小郭老師,我查病的結果昨天出來了。”“怎麼樣?”小郭對這事極為關切,立即問,“還……好吧?”“說是……沒有變化。”“哎呀,這可是個了不起的勝利!你怎麼還跟沒事人兒似的。”“是嗎?”皎皎忍住笑,揚起眉毛道,“我也這麼想來著。可我媽不信,

還是顧慮重重地,要不您抽空去給她講講。她就信你。”“我去。”小郭是個痛快人,“練完功咱倆一塊兒走吧。”等到進了門,看見那一桌豐盛的菜肴,這才知道上了皎皎的當。可人家娘

倆一片誠心,硬是要走也太傷人,隻好局局促促地坐了下來。皎皎和媽媽還買了一瓶葡萄酒,一遞一杯地敬他,感激的話說得郭冠直坐不住,雙手齊搖地說:“你們要再這樣,我可真走了。這哪兒是我的功勞呀,全靠大媽的辛苦,也是皎皎自己的努力……”“哎呀!”皎皎高興得滿臉放光!雙手一拍道,“這半年多來,還是頭一次聽小郭老師表揚我呢。”看著皎皎臉兒紅豔豔地,兩眼亮晶晶地,郭冠心裏也高興起來,不禁也開

起玩笑:“我就那麼凶惡?”“凶惡得很呢!”皎皎說,“一天板著個臉,凶得我心裏老怦怦地跳。”“真的?”小郭不好意思地說,“那你早不提意見?”“我敢嗎?”皎皎撅著嘴說,“提了你能改嗎?”皎皎媽忙插上來說:“嗐,這丫頭,真沒良心。要不是人家小郭老師對你

嚴著點兒,還不知我這會兒該上哪兒哭你去呢……”說著不覺又淌出了眼淚。“態度能改。”小郭很嚴肅地說,“可練功恐怕還得加倍的嚴,千萬不能

因為小有成效就大放寬心呀……像這酒,我看你就大可不必喝。”“人家死裏逃生嘛!”皎皎說,“還說你不凶呢。”“說真的,我也不是光對你凶,我對自己更凶。不但凶,而且狠。要知

道,咱們的對手,每天和咱們角力的是死神哪!”歡樂的氣氛頓時消失了。呼呼的風吹打著窗紙,好像死神的翅膀正從他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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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頭頂掠過,皎皎的眼裏一下又充滿了淒惻,皎皎媽也立即驚惶地把她攬在了懷裏。

這些年,因為自己在死亡線上掙紮,也因為一直在癌症病人堆裏打滾,死人見得太多,郭冠的心腸變得很硬。但是此刻,看著這緊緊擁抱在一起相依為命的娘兒倆,他的心裏不禁充滿憐憫,一股柔情水似的漫上他的胸腔,他忽然萌生了一種要保護她們的英雄氣概,就豪爽地笑起來說:

“看,難怪皎皎說我凶,我也太煞風景了是不?這話,本該留到明天練功

時再說;今天,讓我也敬你們娘兒倆一杯。”“這可不敢當。”媽媽說。“為什麼敬我們呢?”“因為你們首戰告捷,來,幹了。明天,我要給皎皎再加一小時功。”“媽呀!”皎皎叫了一聲,又慢慢地舉起酒杯來說,“我 ——迎接挑

戰。”“好像決心不大呀!”他閃過了酒杯。皎皎這才站起來,毅然地和他碰了一下杯,說:“向你學習,永遠麵對死

神。”“麵對死神。”他和她碰了杯,莊重地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