纏來繞去,到頭兒她還是把百庚給支走了。
她飛快地從醫院大門出來。又是春天了,風兒柔柔的,花草的香氣令人全身酥軟又舒展,就像剛剛出綠的樹木不再幹枯僵硬,而枝枝飽滿,充滿生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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汁液,她心裏的歡喜也鼓脹脹地……
一出大門,她驀地怔住了:原來百庚正在大門外等她,癡呆呆地,慌亂亂地,焦灼不安地……
哦,親愛的人呀!
她忘記了一切。一刹那,把什麼害怕完滿啦,遭天忌啦……統統忘得幹幹淨淨了。大叫了一聲百庚,就手舉著診斷證明撲進了他的懷裏。百庚也就明白了,明白了可還不敢相信,搶過診斷書看了又看,看完就一把把她抱了起來,一邊喃喃叫著:嬌嬌啊,我的嬌嬌……一邊居然當眾就吻起她來!
這個假洋鬼子!
好在腫瘤醫院好像陰陽界口,見慣了生離死別,大悲大喜;也見慣了癡呆瘋魔、大哭大笑……他們這樣在這兒也就不足為奇了。
接下去就熱火朝天籌備起婚禮來。
現代青年結婚講究的多少個轉兒,多少條腿兒……他們一邊喊著不從俗不從俗,一邊大操大辦。按說,也是應當應分的:這個婚禮來得多麼不易!皎皎是死裏逃生,也難得百庚忠貞不貳。皎皎的媽媽自是歡天喜地跟著瞎忙,百庚的父母呢,雖是仍心存疑慮,但明擺著是攔不住的事兒,也隻得聽天由命,出錢出力出主意……
幸虧八大件是現成的,是百庚從德國帶回來的。但也正因為八大件是現成的,皎皎媽和皎皎就更得在別的事上多出錢出力了。但是床、家具、沙發、衣櫃、書桌、地毯、枕頭、枕巾、床單被褥,頭腳的鞋帽,裏外的衣衫……哪件是不要上街擠到處轉的,新房要粉刷,屋裏要擺設;木工、電工、粉刷工;牆紙、壁燈、台燈;鍋碗瓢盆、瓶瓶罐罐……哪一件不要托人求人走門子,哪一個被求的人不得迎進送出陪著喝酒吃飯……
一個多月忙下來,媽媽腰酸背痛,整整瘦了一圈兒。皎皎呢,先是隔三差五的不上公園,後來幹脆就停止了練功。
這中間郭冠來過三次。頭一次委婉地提醒皎皎,皎皎紅著臉接受了,第二天清早就上公園。可練了兩天就又不見了。第二次郭冠的臉可就板得緊緊地批評了一通。皎皎隻是為難地笑,低著頭用手卷著衣服角說:
“小郭,我知道你為我好……可我和百庚都不容易,一輩子就辦這麼一回的事兒……我這些天就先在馬路上練練吧。”
“準練?”
“準練。”
第三次郭冠就說得更嚴肅了。
“知道我為什麼又來?”
“知道。”
“你這些天根本沒練。我沒想到你——也這麼俗氣,要知道,我們不是普
通人哪!何況你的腫塊並沒完全消失。就是完全消失了也大意不得。你以為自己已經脫離了死神的魔爪?沒有,它時時刻刻都埋伏在你周圍,隨時都會猛撲過來……這些年我見的可太多了……”
見皎皎臉上仍然有點不以為然的樣子,郭冠就加重了語氣說:“我可不是嚇唬你,皎皎,你的臉上又浮上了一層晦色,這可不是好現
象,我勸你趕緊再上醫院查查。”“才查過不到兩個月呀!”“變化是隨時可能的。特別是練功的人,如果一停功發展得就更快呀!”皎皎嚇得一激靈,情不自禁地用手掩住了胸腔上的腫瘤部位。郭冠又放緩了語氣說:“當然,結婚是一輩子的大事,特別你和百庚經過了那麼多磨難。可健康
是根本,是不?何況,結婚,重要的是感情,有了感情依我看,就不必搞這些形式……是不?還得忙多少天?我的意思是:辦事是哪天,還得多久?”“這房……還沒粉刷好,東西也不齊……大概還得一兩個月吧。”皎皎無
可奈何地說,“其實,我又何嚐願意這樣。”“是百庚要這樣?”“也不能這樣說。不過,他們家……他,都是場麵上的人……”小郭看了她一會兒,歎了一口氣說:“可惜你最艱苦那一段,他沒看見……要不,我和他說說……”“不,不!”皎皎忽然慌亂起來,說:“當然不。其實,也是我……自己
願意。”
“那好吧!有道是忠言逆耳呀,誰讓我是你的輔導員呢,你又拿我當好朋友,這話也許我本就不當說。隻希望你不要功虧一簣。辦事那天我也就不來了。禮物嘛,也沒什麼好送的,隻不過有一件東西也許可以給你提個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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兒……”說著,從背包裏拿出一本相冊,頭一頁夾著的,竟是那次郭冠從照相館取回來的皎皎的藝術照。裏邊還夾著取相片的封套。“呀!照得真不錯!”皎皎說,“是‘那回’照的?怎麼在你這兒?你要不拿出來,我還真忘了。”
“我可沒忘。”郭冠說,“那天取了要送來,正遇上你……我就沒敢往外拿。後來呢。見你情緒不穩定,老怕你……一見它又勾起自殺的念頭。後來,你一天好過一天,也就……撂過一邊了。現在把它送還給你,無非是希望你別忘了那撕心裂肺的一幕,也別忘了——死神。”
皎皎見他說得真切,眼圈兒一紅,酸酸的淚就淌了一臉,往日的情景一幕幕又重浮現在眼前,想想自己這條命撿得也真是艱難,裏邊怕不也有他一半的心血,不禁也動了感情,說:
“小郭老師,”她早已叫他小郭了,不知怎麼這會兒又叫起老師來,“我
謝謝你。我永遠也忘不了你今天的話,也忘不了你為我花的這一番心血……”“呃,我可不是這個意思。這麼說可就遠了。”郭冠說著轉身走了。望著他遠去的背影,皎皎愣了半天,猛地又追上去喊道:“你放心,小郭老師,我明天一早就去公園……”然而第二天,她沒去。第三天,第五天,一個禮拜……她,仍然沒去。小郭一想起她就搖頭,不知怎麼,心裏還有一股滿脹脹焦躁躁的情緒。別
人問起皎皎,他隻是簡捷地說:“我也長久沒見了。正忙結婚呢。”有的人眼裏流露出同情,有的人表露出一種調侃的神色。他明白,這些人
輕信流言。以為他們戀愛過。但他自己知道:他們沒有。沒有就是沒有!因此
他的眼裏立即出現了那麼一種凜然不可侵犯的神色,嚇得對方再不敢問下去。這中間,隻有於老師說過一句語重心長的話:“可惜呀!兩年的拚搏。”“要不,您去勸勸她。”郭冠立即接茬兒說。於老師兩眼炯炯地望著他:“為什麼你不去?”
“我不想去。”他直截了當地說。他不知為什麼不想去,但他又實在想幫皎皎脫出困境,就說,“還是您去吧,我沒威信。”
“這才怪哩!她原來不是最聽你的嗎?”於老師說,看看他悶悶不樂的神色,分明咽下去了什麼話,轉而笑道:“好,我去就我去,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嘛!”
第二天,他眼巴巴地望著於老師慢條斯理,一招一式地教功,沒敢做聲。第三天,他也沒問。過了一禮拜,他看於老師仍沒有要給他說什麼的意思,實在忍不住了,
問:“您去了嗎?”“去哪裏?”於老師說,“哦,皎皎那裏呀!還沒得空去。這幾天從外地
來了一位老首長,晚期肝癌,看樣子一時半刻脫不得身,還是你自己去吧,該
去的嘛,你是她的輔導員嘛。”他搖搖頭,做著快步行功走了。他沒有去。也知道不一定就會出事,但心裏老撕撕拉拉地惦記。不知為什
麼,這些日子他心裏特煩,老感到胸部憋悶。他比平日多加了一小時的快步行功,用風呼吸法“吸吸呼、吸吸呼……”地大口吸氧。他好像需要更加急速的行動,也需要更加開闊的空間,於是他走到公園鬆林的深處,又走到嘩嘩的流水邊……
一拖又拖了好幾個禮拜。
這天,他正在給兩個從外地“二進宮”的病號查功,都是晚期肺癌患者。這兩位都不年輕了,都是50開外的人了。可他們還興高采烈地想著別人,雄心勃勃地計劃著明天……
郭冠心裏也很高興。正教得起勁,忽然,看見皎皎媽媽從河邊迎麵走來。
他的心不覺往下一沉:不好,出什麼事了!
果然,皎皎媽過來,拉著他的手就哭了:
“快去看看她吧,小郭,皎皎她……”
“怎麼了?”
“她又發燒了。”
原來隻是發燒。他鬆了一口氣:“不會是感冒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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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是,是低燒。”
“多少度?”
“37.3℃~37.6℃。”
“幾天了?”
“一個多禮拜了。”
“連續嗎?”
“連續。”
“她還練功嗎?”
“她……早不練了。”皎皎媽嗚嗚咽咽地說,“哪兒忙得過來呀——”
“嗐!”郭冠氣得一跺腳,“你們啊!上過醫院了嗎?”
皎皎媽點點頭:“說是原發灶邊上又出現了新的可疑點——”
“那還不叫她快來!”
“她又躺下不肯起來了。”
“起不來了?”他的心又是一緊。
“不,不,”皎皎媽忙不迭地擦幹眼淚,“還不到那程度——”
“那就是——又來嬌氣了。”他生氣地說,“哼,一會兒嬌;一會兒嬌。
這病,沒個好。”皎皎媽從沒見過他這樣,不禁愣了:“我不去。我這兒病人這麼多,要都這麼三天打魚,兩天曬網,還得隨叫
隨到,這還有個章法嗎?”皎皎媽拉著他的衣袖不放:“求求你了。小郭,小郭老師!求求你了!要怪,還得怪我這老太婆不懂
事——”
看著皎皎媽滿臉羞慚之色,兩三個月,人已憔悴了不少,這會兒又這樣低聲下氣地求他,如果這次皎皎的病真急轉直下,對她可又比兩年前更加沉重了。雖說是自作自受,畢竟可憐,自己也不能見死不救。這麼想著,心就軟了,臉雖然還板著,腳下可就活動了。
等到她家一看,皎皎倒是沒賴在床上,而是在琳琅滿目的新房裏,一張鋪著繡花桌布的小餐桌邊和百庚鬧酒。“喝!你幹嗎不喝?既然活不成了,不如痛痛快快地死……你要不陪我
喝,以後想陪都陪不著了。你會後悔的……”“皎皎,你醉了。你可不能——再喝了。”百庚攔又攔不住,陪又不能陪,隻狼狽地勸,“誰說活不成了……”
“你知道我活得多難,活得多累。這兩年我走的路,怕都不止繞地球一圈了。可這病,這病,說複發還就複發,哈哈,還真就—複—發—啦,你說我可還有什麼……活頭兒……”說著一仰脖,又要往嘴裏灌酒。
“皎皎,你瘋了!”媽媽一步搶上去,攥住她的手腕。“誰說沒活頭了,你看看,這是誰來了?”
皎皎回眸見是郭冠站在麵前,一時羞得臉紅紫紅紫的,見郭冠臉拉得那麼長,就越發抬不起頭,覺得自己也實在不爭氣,他一定再也看不起自己了,索性破罐破摔,大哭起來道:
“這回是誰來也沒用,我是實實在在地——不要活了……”她這麼一哭鬧,百庚也就隨著哭了起來。郭冠原是個自製力很強的人,從小嚴格的運動員訓練使他輕易不會失控,
可他從沒見到皎皎這種樣子,不禁怒火中燒,轉身就走道:“既然你真不要活了,那可就誰也救不了你了。”百庚忙撲上來說:“小郭老師,你救救她,救救她吧……都是我不好,我不好……”郭冠更見不得男人哭,一閃身喝道:“你算了,一個大男人家,哭哭啼啼地什麼樣子!”媽媽也忙撲上來,雙手拉著他,恨不能給他跪下,嘴裏絮絮叨叨地叫
道:“小郭,小郭,救救她,救救她……你就看在我這張老臉上,再救她一救吧……”
皎皎想是早支撐不住了,跌坐在桌邊,隻把頭深深埋在臂彎裏,伏在餐桌上索索地抖,想必是在哀哀地哭。知道她現在又羞又悔,唉,殺人不過頭點地,小郭隻得又退了回來,長歎了一聲,說:
“也不是我說你們,都還是有知識的人哪!”他環指了一下屋子裏的擺設,“人和這堆亂七八糟,到底什麼重要?我是個粗人,說話可能不中聽,皎皎到了這一步,大家都有責任。可路,還是得自己走。皎皎,你也不用哭,我還是那句話:想活,就得自己拚搏!靠別人沒有用,就得靠自己。明天一早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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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園,從頭練起……我還教你。要是實在不想活呢,那——誰也攔不住。”說罷,轉過身來,大步流星地走了。
十一
天還沒亮,皎皎已經來到了公園。又是秋天了,枯黃的樹葉一片片在空中飄蕩,被瑟瑟的金風吹得似翩翩起舞,又似無奈地飄零,旋轉……最後淒涼地落下。
皎皎踩著遍地的落葉沙沙作響,聲音原不大,但在靜悄悄的黎明,就出奇的響。驚得樹上的宿鳥撲棱棱飛起,飛起又落下。天還沒亮呢,這人發的什麼瘋?
皎皎從這次恢複練功以來,這幾個月真像發了瘋:發了瘋似的吃飯,發了瘋似的練功。飯一天吃五頓,功一天又恢複了6個小時。而且,發了瘋似的不理人。對媽媽,說的隻是吃藥、飲食、營養,極簡單的家常話;對百庚,再也不提結婚;對郭冠呢,則是根本不說話。她每天默默地來,郭冠默默地教。其實,基本功法她都會,也不過是給她更改些功法搭配,再查查功。輕車熟路,倒也用不著說話。她吸吸呼、吸吸呼地快步前行,透著一股子狠勁兒,卻又腳步輕盈:本來嘛,有什麼了不起,不就是發低燒,有新陰影嗎?腿、股都不痛……郭冠先還和她搭訕著說話,見她老是淡淡地,也就不說了。有時見麵點點頭,有時連頭都不點。郭冠以為她還為那天的事生氣,想想自己也沒什麼不對,也許簡單粗暴了
一點,但那不是為了你好嗎?既然不懂事不領情,也隻得由你去了。隨便!他哪裏知道,皎皎的思想感情已發生了天翻地覆的變化:因為病情複發,結婚自然就擺不到議事日程了。對此,皎皎媽媽是憂心忡
忡,唯恐要吹,但又不好催;百庚的父母呢,卻是又重新燃起了希望。
從皎皎被確診為胰腺癌之後,他們就開始對這個婚姻持反對態度了。作為一位有名的外科大夫,百庚的爸爸從來認為無法手術的癌症患者必死無疑。偶然的緩解隻如同法律上的“假釋”,是隨時可以“重捕”,新賬老賬一起算的。因此,這樣的人已結婚的一定要嚴禁性生活;沒結婚的則根本不應該考慮這個問題。因為這樣的人,結婚會加速本人的死亡,對別人呢,也是不負責任和不道德的。百庚是獨子,百庚媽媽的考慮自然更深了一層:弄回一個沉重的大包袱背著,一個精美的花瓶供著,不能上班,不能持家,不能過正常的家庭生活,不能成夫妻,又不能生孩子……這樣的婚姻還能叫婚姻嗎?還有幸福可言嗎?可兒子就是不聽。因為他們約在病先,也不能硬逼著毀約,於是就把希望寄托在百庚出國上。海外天地廣闊、觀念新潮,又是花花世界,兩年的時間足夠一個青年男子變化的了。沒想到百庚出國本來就心有內疚,加上在異國他鄉的故土之思,更加重了這份感情的內聚力,兩人朝思暮想、魚雁傳情,反而更加纏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