柯岩的小說——獻給世界的愛
誰要是想探討什麼叫“愛”,什麼叫“藝術良心”這類問題,那就請讀一下柯岩的這些小說吧,它們是:《尋找回來的世界》《他鄉明月》(以上長篇)、《高壓氧艙》《麵對死神》《道是無情》《媽媽不知道的事情》(以上中篇)、《成就感》《崗位》(以上短篇)。這些小說,總計逾百萬字,其中,除《崗位》這篇萬餘字的短篇寫於20世紀60年代初期以外,其餘全部寫於八九十年代,也就是當“愛”與“藝術良心”這類問題越來越為人們所關注的時候。
我很喜歡這些小說,喜歡它們的每一篇。因為它們用豐厚的生活、崇高的信仰,藝術地、簡直是充滿詩意地回答了這些問題。是的,人們是需要愛的,“因為人生是這樣的漫長,無愛的跋涉是痛苦的”(《尋找回來的世界》);無論什麼地方的藝術家,也從來都是要講藝術良心的,否則,還有什麼正經藝術可言?人們的心靈豈不將要麵臨沙漠化或“荊棘”化的危險?
而柯岩的這些小說,堅決地消除這種危險。它們用無限的愛意,在讀者的心田上開辟著一片片綠洲,使幹涸的心靈得到灌溉、寒冷的心變得溫暖、沒有信仰的建立起信仰、失去希望的看到希望……哪怕就是有成群的少男少女或“流浪的”成年人一時把世界丟掉了,她也要幫助他們把它重新找回來。《尋找回來的世界》是這樣,《他鄉明月》也是這樣。也不光是這兩部長篇小說,如果我們仔細讀讀她的其他小說,便會發現它們都無一例外地貫穿著“尋找”或“追求”的精神。因此,“尋找”或“追求”這兩個在柯岩作品中相關、相近的字眼,就構成了這些小說的靈魂。
我們來看看那個黃小艾吧。這個“花朵兒一樣”的姑娘是個幹部子女,父親是老革命,家庭教育並不壞。不幸的是,“文革”擾亂了她追求的視線,也給一批極“左派”(像作家說的,他們後來又成了“解放派”、“超解放派”)和騙子提供了活動舞台,缺少識別力的她,終於被一個品質惡劣、偏又具有“高智商”的投機分子騙去了寶貴的愛情,連帶著還失去了父母的歡心和幼子的生命。當她察覺自己所愛的、一貫對她信誓旦旦的這個人——這個人竟是她唯一的精神支柱——為了出國又盯上別的女人的時候,她的天塌下來了,這樣,她便選擇了自殺。她其實並沒有什麼信仰,除了他。而沒有信仰的生命本來就是脆弱的、殘缺不全的。奄奄一息的她被送進醫院輸氧,在這裏,她才第二次被賦予了一個真正意義上的完整的生命。“高壓氧艙”裏那麼多需要急救的病人(司令員、女作家、教師、工人……),全向她伸出手來,有人還暫時讓出自己的生存空間——摘下氧氣麵罩,先去救助她這個自以為被命運徹底拋棄的人。而那位在一次會議上累倒的“東北廠長”,剛剛開始部分恢複意識,便總是不斷地重複著他在會上沒有講完的話:“不要,夥計!不要妨礙我發言嘛!我一定盡力簡短扼要。我這方案是最科學的,你們一聽就知道……”事情很清楚,如果他真的從此不起,那麼,他的這篇沒有結束的發言,就將是他的生命進行最後衝刺的、永遠震撼生者心靈的呐喊了。在“高壓氧艙”裏,小艾親自看到了這“壯麗”的一幕,看到了那些具有不同職業和追求的人們所共同懷有的崇高目標。這些用不同的方式救助和啟迪她的人們,使她終於明白了世界上還有另一種生活、另一種愛。這種生活和愛同她原來經曆和體驗過的是那樣不同,但隻有它們構成的人生才是燦爛的,因為它不僅照亮了這些可愛的人自己,也照亮了她,使她差一點就要墜入萬劫不複的黑暗深淵的生命,重新看到了光明。這時,也隻有在這時,小艾才將自己獲得新生的生命,真正融入到我們這個社會集體中來,而那個欺騙了她的人和他鼓吹的那套腐朽的價值觀(遺憾的是,這類人還繼續在我們的生活中鑽營和鼓吹),才真正在她的心目中成了垃圾。
小艾的經曆似乎可以概括成一個簡單的公式:迷失(絕望)——追求(希望)。這個公式在柯岩筆下的許多人物身上都一再重複著,但內涵和形式各有
柯岩文集346
不同。例如,郭冠和皎皎,前者剛被選定去漢城參加乒乓球大賽,後者也才大學畢業,剛有一個好工作,就在這繁花鋪路、前程似錦之際,不料先後接到了“死神的請柬”:他們患了癌症,且已廣泛轉移。這樣,他便“從高高的天空一頭墜下了地”(他當時才 19歲),她呢,則幹脆不想活了。因為她正熱戀著一個叫做百庚的好青年,不想讓他看到自己“熬死”的那副慘相。但是,他們畢竟是有過追求的強者,火種既然還沒有熄滅,那就“麵對死神”,開始新的一輪追求吧,於是,他們在公園裏和許多癌症病人一塊兒練起氣功來:“晚期癌症病人其實是一群被正常社會甩了出去的人,因為他們已不能在正常社會裏工作、娛樂、交際……但人的社會性使他們自然而然地又形成了另一個社會。在這個社會裏同樣有自己的道德規範,行為準則,人際交往,同情、互助、關切……”在這裏,也正如在“高壓氧艙”裏我們看到的,仍然是我們這個社會的縮影。在這個社會裏,是有著許多有利於病人、甚至弱者進行拚搏的優越條件的。這是向死神挑戰,也是向自己挑戰,向生命的極限挑戰,他們的終極或最高觀念依然是:“生存,是多麼的不容易!然而活著,能為人們做事,能對社會有益,又是多麼的幸福啊!”最後,他們終於突破了所謂生命的極限,向社會證明:“癌症≠死亡”。當皎皎問,有些病人明知必死,“那又為何拚搏呢?”幫助她戰勝了死亡的郭冠給了她一個意味深長的回答:“從生下來我們不就都知道人總是要死的嗎?為什麼還活得津津有味呢?”顯然,不管是活一年還是活一百年,這是把人生的每一分鍾都看做“價值”、看做拚搏了。在這種情況下,“麵對死神”的生活顯得更莊嚴、更燦爛,因為它更能檢驗一個人的意誌和品質。對於郭冠和皎皎來說,這是在死神麵前的一次重新選擇,也可以說是人生的第二次選擇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