譯 序

四川文藝出版社的賀樹打電話約我翻譯《伊利亞隨筆》,我此前同他們合作過,譯的是美國詩人沃爾特?惠特曼的《草葉集》,這次要求譯散文,我琢磨譯散文比譯詩歌總該容易一點,或者充其量難度相當,所以就非常愉快地答應了下來。況且,作為喜好翻譯的初出道者,我也竊喜又一次得到鍛煉的機會。然而當我拿到原文(CharlesLamb,The Essays of Elia,London,MacMillan and Co.,Limited;New York,the MacMillan Company,1899),當初“非常愉快地答應”似乎應該改變成“自不量力地答應”才對。每一篇文章,三四千字、七八千字篇幅不等,內容涉及人生與社會的各個方麵:作者或寫他青少年時代的往事,或寫他的親人朋友,或寫他做小職員的辛苦生涯,或寫他忙中偷閑的小小樂趣,或漫談他讀過的書、念過的詩、看過的戲、認識的演員,或寫倫敦的街景市情,還寫乞丐、掃煙囪的窮孩子,寫書呆子、單身漢和酒鬼,等等。其筆法是敘事、抒情、議論互相穿插,使用的語言是白話之中夾點文言,情調是亦莊亦諧、寓莊於諧,在諧謔之中暗含著個人的辛酸。作者引經據典,詩歌散文戲劇、神話典故民謠,信手拈來,隨意用去,又妥帖無比,天衣無縫。

翻譯這樣的作品單憑“非常愉快”、“喜好翻譯”之類的心緒是遠遠不夠的。

《伊利亞隨筆》薈萃了英國著名作家查爾斯?蘭姆(CharlesLamb,1775―1834)最出色的隨筆作品,堪稱19世紀英國文學的瑰寶。在這些隨筆中,蘭姆以“伊利亞”為筆名,從日常作息、家長裏短切入,將平生感念娓娓道來;隨筆主題既與蘭姆本人的獨特經曆水乳交融,又浸淫於廣闊深摯的人道主義氛圍;文風含蓄迂回之餘,亦不失情真意切,纖毫畢現地展示了英式隨筆的至高境界。

蘭姆出身低微,父母長期受雇於倫敦一律師。所幸蘭姆父母見重於主人,因此他幼時分享到許多貴族的利益,並極大地得益於主人家豐富的藏書,自幼即有文學之誌,至死不倦。蘭姆7歲進基督慈幼學院,接受古典教育,他的學業一直名列前茅,但14歲畢業時卻因口吃未能如願被保送入劍橋,成為他的終生遺憾。於是,蘭姆以15歲之稚齡進入社會謀生,先在南海公司做出納,後入東印度公司做會計,終其一生,在漫長繁重單調乏味的會計生涯中度過,直到退休,前後達36年之久。蘭姆小時候常到外祖母為人管家的鄉下田莊去住,認識了一個名叫安妮?西蒙斯的小姑娘,青梅竹馬,產生了感情。但在他20歲時,安妮卻與一個當鋪老板結婚。感情深摯的蘭姆在失戀的打擊下,一度精神失常,在瘋人院住了六個星期才得複原。次年,他家裏發生一件大禍:他的姐姐瑪利因日夜趕做針線活貼補家用,過度勞累引發了瘋病,竟拿小刀刺死了自己的母親。這件事決定了蘭姆一輩子的生活道路:為了贍養老父親、看護時有反複的姐姐,他把沉重的家庭負擔完全挑在自己身上;為了不使瑪利流落到瘋人院,他決定終身不娶,與姐姐相依為命,過著清寒寂寞的生活。

命運的不公狠狠地在蘭姆身上上演。有人得閑飲茶,他卻窮賣苦力,然而他無一句抱怨,文章中滿是風雅幽默、調侃玩笑和悠然自得,時時散發著失意者的巨大光芒。他的文章寫得文白交錯、迂回曲折而又跌宕多姿、妙趣橫生——這是由他那不幸遭遇所形成的性格以及他博覽群書所養成的“雜學”所決定的。他的風格像是突破了重重障礙,從大石下彎彎曲曲發芽生長,終於開放的一朵奇花。他的隨筆寫作,是把個人的不幸升華為美妙的散文作品。他常常板著麵孔說笑話。兩集《伊利亞隨筆》中貫串著一種別人無從模仿的幽默感。

在蘭姆筆底,幽默雖與諷刺極近,卻不以諷刺為目的。諷刺每趨於酸腐,去其酸辣而達到衝淡心境,便成幽默。因而蘭姆的幽默,先有深遠的心境,滿帶同情包容和善良的念頭,然後文章火氣不盛,使讀者得淡然之味。蘭姆是一位冷靜超遠的旁觀者,常於笑中帶淚,淚中帶笑。其文清淡自然,不似滑稽之炫奇鬥勝,亦不似諷刺之機警巧辯,在婉約、豪放之間得其自然,不加矯飾,使讀者於一段之中,指不出哪一句引人發笑,隻是讀下去心靈啟悟,胸懷舒適而已。其緣由蓋因蘭姆能看穿世事,內心有所喜悅,用輕快筆調寫出,無所掛礙,不作濫調,不忸怩做學究醜態,不求達官顯貴之喜譽,不博凡夫俗子之歡心,自然幽默。蘭姆的幽默是對這個如此不愛他的世界投入的無比關懷和友善。他和藹地對待每一個人,盡全力讓身邊的人過得開心和舒適。

相對於嘲笑他人,蘭姆更善自嘲,一場大病尚未痊愈之時,他得出的結論竟然是:“生病意味著享有君王式的專權。別人服侍他腳步輕盈,手法溫柔,幾乎僅用眼睛——待他略有好轉,則同是那些仆從,他們的姿態漫不經心,出入不合章法(把門甩出響聲或幹脆讓它們敞開著),前後兩者作比——你會承認,把你從病床(讓我說,我寧願稱之為王位)移到康複期的扶手圈椅,等於從至尊至貴跌落到罷黜爵位。”(《大病初愈》)這種幽默乃是一顆善良的心所發出的含淚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