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常生活中有多少人,因為執著於外在的世界,反而丟掉了自己,在蘭姆的筆下,他是一個疏離於世界的人。正是這種距離,帶給他一種別樣的視角,使其得以靜觀人生,從而得出不少有趣且有益的結論。他談賣弄:“但實際上一個人知識非常貧乏也可以應付自如,且很少露餡,人群混雜在一起,每個人都在隨時預備著賣弄自己的見解,而不是絞盡腦汁,顯擺你的知識獲得量。”(《教書先生今昔》)讀這樣的句子,當我們透過蘭姆的筆觸,得以洞見生活中的荒謬與明亮時,不由得為其智慧而心動。寫到掃煙囪的孩子,他不似威廉?布萊克那樣鋒芒畢露,而是淡然閑適的一句:“他們穿起他們的黑袍,不事矯飾遮掩,在十二月清晨刺骨的寒風裏,從他們的小小的布道台上(煙囪的頂端)向人們宣講關於善待人類的功課。”(《掃煙囪的孩子讚》)蘭姆的幽默真正達到了念頭善良、心境深遠之韻味。我們再看他對部分已婚男女的“抱怨”:“但我要抗議的是他們把這種偏愛表現得無遮無攔,竟當著我們單身人士的麵得意揚揚、粗魯無禮、把偏愛顯擺。他們利用某些間接暗示或公然表白,使你凡是與他們在一起時,無時無刻不覺得你不屬於這種偏愛的對象。”
(《光棍漢抗議已婚人的所作所為》)幽默中不乏睿智,亦有苦澀味。
當然,《伊利亞隨筆》也並非全然一派調侃玩笑,最最動人的一篇《夢裏子女,奇想一段》寫的是伊利亞給他的一雙可愛的小兒女講他們的曾外祖母菲爾德以及他們的約翰伯伯的故事,然後又講到了他們的媽媽愛麗斯?溫小姐,這個時候,大約伊利亞半夢半醒中意識到自己並未娶到年輕時的戀人愛麗斯?溫小姐,因而:“兩個孩子在我的視線中漸變漸弱,漸行漸遠,漸退漸模糊,直到最後隻能看見,在迢迢茫茫的遠處,有兩尊淒淒切切的影子的輪廓,不言不語,卻離奇地給我印上這些話的效果:‘我們不是愛麗斯的孩子,也不是你的孩子,我們根本就不是孩子,愛麗斯的孩子稱巴特姆為爸爸,我們不是孩子,我們什麼也不是,我們隻是夢幻,我們隻仿佛是冥冥之中的存在,必須在忘川之畔,靜靜等待數百萬年之後,才可能成為生命,擁有名姓。’”然後,伊利亞從夢中醒來,發現剛才那一雙依偎著他的兒女隻是一個夢,真正陪伴著他的,是一直相依為命的堂姐布裏奇特。讀到這裏,突然覺得《光棍漢抗議已婚人的所作所為》一篇裏伊利亞“強詞奪理”之餘,是蒼涼無力,突然明白了什麼叫作帶淚的笑,什麼是荊棘上的歌。
從文學史的角度講,蘭姆的隨筆屬於英國浪漫派文學運動的一個分支。從思想上擺脫理性主義的約束,追求個性和感情的解放;從創作方法上擺脫古典主義的限製,追求“我手寫我心”——在這些根本方麵,蘭姆和其他英國浪漫派作家並無二致。但不同之處在於:當其他浪漫派作家(如華茲華斯)謳歌鄉村、大自然、崇高理想、熱烈的愛情時,蘭姆在自己的隨筆裏卻以城市生活為自己的描寫對象,喧鬧繁華的倫敦幾乎是他全部靈感的源泉;他從城市的芸芸眾生中尋找詩意,賦予日常生活中的平凡小事以一種浪漫的異彩。日常瑣事親友故人這些本身並不會有多大的文學價值,蘭姆的妙處在於,無論寫什麼談什麼都能道人之未道,見人之未見。新穎獨創是他作品的靈魂。隻有具有廣博無邊的同情心的人,才會深入到生活之中,用寬廣通達的眼光咀嚼一切。蘭姆是有同情心的,這種同情不是僅僅停留在容忍的層麵上,而是會體貼別人的苦衷,設身處地地為值得同情的人思考。他的文章裏曾寫過:他的一次摔跤,引得一個貧窮失落的孩子發笑,他覺得能讓孩子笑,自己多摔幾次都無所謂。用這樣的眼光觀察世態,一切都那麼可愛了,生活也充滿了趣味。無論生活怎樣打壓蘭姆,命運怎樣捉弄蘭姆,心情多麼煩惱,他總能夠從不拘什麼題目,隨便的一些東西中,見出新的意蘊和趣味;不管多麼乏味的事,他總會說得津津有味,讓你入迷。他的這種普遍的同情心使他相信,真正的浪漫情調不一定體現在回腸蕩氣或攝人心魄的事件上,俗人俗事裏布滿了數不盡的可詠可歎的悲歡情感。
蘭姆文章的長處還更多地表現在他的文筆上。對蘭姆來說,文字的表達方式往往比它表達的內容更為重要,文字之美幾乎便是一切,風格文體之重經常壓倒一切。因此,蘭姆首先是一位風格家,他總是能以最有效的方式來為其寫作服務,寫作手法多樣。句式上參差變化,具有意想不到的繁複性。用詞上,辭彩之美令人叫絕,同時好用雙關語、引語、典故。還有文章中表現出的稚氣童趣、詼諧風趣、閑適從容、典雅古僻等。從他的隨筆作品中,我們既可以看到幽默、睿智,亦可看到矜持與古板。上文言及,蘭姆的隨筆不以描寫鄉村、大自然為主、為多,然而如果要他再現田園生活的記憶,則其準確精到、飽含感情的記述猶如出自華茲華斯之手:“昔日我常在那間屋裏暖熱的臨窗處落座,捧讀考利的著作,我前麵草坪平鋪,一隻孤獨的黃蜂,嗡嗡嗡震顫著翅膀光顧,繞著我飛去飛來——那聲音現在就響在我的耳朵裏,就像夏天定遵時令回來,像房間裏黃色的壁板那樣實在。”(《H-郡布萊克斯隰地老屋》)再看一段《夢裏子女,奇想一段》中美妙的花園景象,這裏透出的是地道的華茲華斯的精熟的想象的靈秀:“因為我的更大的樂趣,在於徜徉在看似凝重沉鬱的紫杉樹或冷杉樹中間,信手采擷紅漿果、冷杉果,這許多更無他用,而觀賞時則美不勝收的果實——或者在於隨意躺在清新的草地上,周圍是花園裏諸般香氣繚繞。或者在於在橘子棚裏曬太陽,直到我自己開始幻想,我也在那醉人的暖熱之鄉與橘子一道長熟,或者在於觀賞花園盡頭的魚池裏雅羅魚竄來竄去,它們隨處都可遇到巨型的長矛,不聲不響,冷光閃閃,懸在水中央,像是在嘲諷它們不識時務的跳躍。”讀這樣的文字我們很難肯定地區分這裏展示的是詩人的眼界還是畫家的視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