蕭條書劍困埃塵,十年多少悲辛!鬆生寒澗背陽春,勉強精神。
且可逢場作戲,寧須對客言貧?後來知我豈無人,莫謾沾巾。
這首詞兒,名《畫堂春》,是杭州才子馬浩瀾之作。因國初錢塘一個有才的人,姓瞿名佑字宗吉,高才博學,風致俊朗,落筆千言,含珠吐玉,磊磊驚人。他十四歲的時節,父親還不曉得他有才華,適值父親一個相好的朋友張彥複,從福建做官回來望他父親,因具雞酒款待。瞿宗吉從書館中而歸,張彥複就指雞為題,命賦詩一首。宗吉應聲道:宋宗窗下對談高,五德聲名五彩毛。
自是範張情義重,割烹何必用牛刀!
張彥複大加稱賞,手寫桂花一枝,並題詩一首為贈:
瞿君有子早能詩,風彩英英蘭玉姿。
天上麒麟元有種,定應高折廣寒枝。
自此,聲名傳播一時,有名先達之人,都與他為忘年之交。那時第一個有才的是楊維禎,字廉夫,號鐵崖先生,聞其才名,走來相訪,因試其才學何如,將自己所賦《香奩八詠》要他相和。瞿宗吉提起筆來,一揮而就。
《花塵春跡》道:燕尾點波微有暈,鳳頭踏月悄無聲。
《黛眉顰色》道:恨從張敞毫邊起,春向梁鴻案上生。
《金錢卜歡》道:織錦軒窗聞笑語,彩蘋洲渚聽愁籲。
《香頰啼痕》道:斑斑湘竹非因雨,點點楊花不是春。
瞿宗吉一一和完,楊廉夫歎服道:“此瞿家千裏駒也。”從此聲名大著於天下。然雖如此,有才無命,筆下寫得千百篇詩賦,囊中尋不出一二文通寶。真是時也,運也,命也,所以感慨興懷,賦首詩道:自古文章厄命窮,聰明未必勝愚蒙。
筆端花與胸中錦,賺得相如四壁空。
遂做部書,名為《剪燈新話》,遊戲翰墨,以勸百而諷一,借來發抒胸中意氣。後來馬浩瀾讀他這首詩,不覺谘嗟感歎起來,做前邊這隻《畫堂春》詞兒,憑吊瞿宗吉。
看官,你道一個文人才子,胸中有三千丈豪氣,筆下有數百卷奇書,開口為今,闔口為古,提起這枝筆來,寫得颼颼的響,真個煙雲繚繞,五彩繽紛,有子建七步之才,王粲登樓之賦。這樣的人,就該官居極品、位列三台,把他住在玉樓金屋之中,受用些百味珍羞,七寶牀、青玉案、琉璃鍾、琥珀盞,也不為過。叵耐造化小兒,蒼天眼瞎,偏鍛煉得他一貧如洗,衣不成衣,食不成食,有一頓,沒一頓,終日拿了這幾本破書,“詩雲子曰”、“之乎者也”個不了,真個哭不得、笑不得、叫不得、跳不得,你道可憐也不可憐?所以隻得逢場作戲,沒緊沒要做部小說,胡亂將來傳流於世。
比如三國時節曹丞相無惡不作,弒伏皇後、董貴妃,漢天子在他荷包兒裏,隨他扯進扯出,吐氣成雲,喝氣成雷,果然是在當時險奪了玉皇尊,到如今還使得閻羅怕,誰敢道他一個“不”字。卻被我朝山陰一個文人才子徐文長先生做部《四聲猿》,名為《狂瞽史漁陽三弄》,請出禰正平先生一邊打鼓,一邊罵座,指手畫腳,數數落落,罵得那曹賊啞口無言,好不暢快。曹賊有知,豈不羞死?真是“踢弄乾坤捉傀儡”的一場奇觀,做個千秋話柄,激勸傳流。一則要誡勸世上都做好人,省得留與後人唾罵;一則發抒生平之氣,把胸中欲歌欲笑欲叫欲跳之意,盡數寫將出來,滿腹不平之氣,鬱鬱無聊,借以消遣。正是:
世事短如春夢,人情薄似秋雲。
逢場不妨作戲,聽我舌戰紛紛。
看官,你道杭州人不拘賢人君子,販夫小人,牧童豎子,沒一個不稱讚那吳越王。凡有稀奇古怪之事,都說道當先吳越王怎麼樣,可見這位英雄豪傑非同小可。還有一件好笑的事,那寶石山腳邊石塊之上,鑿有鬥大的痕跡,說是吳越王卵子痕跡。道當日吳越王未遇之時,販鹽為生,挑了鹽擔,行走此山,忽然大雨地滑,跌了一交,石頭之上印了兩個卵痕。後來杭州作耍之人,故意鑿成鬥大,天雨之後,水積其中,又捉弄那鄉下的愚民道:“這卵池中水將來洗目,其目一年不昏。”鄉下愚民聽信其說,時將這卵水洗目。杭州人之好作耍如此。你道不是一件極好笑的事麼!然在吳越王未遇之時,安身無處,這個卵袋不值一文錢。及至做了吳越王,保全了幾千百萬生靈,後世稱他英雄,連這個卵袋都鑿成模樣,把與愚民徘徊瞻眺、玩弄撫摩起來。可見卵袋也有交運值錢的時節,何況其生平事業不嘖嘖稱歎。然吳越王發跡的事體,前人已都說過,在下為何又說?但前人隻說得他出身封王的事,在下這回小說又與他不同,將前緣後故、一世二世因果報應,徹底掀翻,方見有陰有陽、有花有果、有作有受,就如算子一般,一邊除進,一邊除退,毫忽不差。
看官,你道從來得天下正的無過我洪武爺,驅逐犬羊腥膻之氣,掃除胡元濁亂之朝,乾坤重辟,日月再朗,這是三代以來第一朝皇帝了。其次則漢高祖,驅除暴秦,滅焚書坑儒之禍,這也是極暢快的事。所以洪武爺得天下之後,祭曆代帝王之廟,各帝王神位前都隻一爵,獨於漢高祖前笑對道:“劉君,今日廟中諸君,當時皆有憑借以有天下,唯我與爾不階尺土,手提三尺以致大位,比諸君尤為難得,可共多飲一爵。”這是不易之論。然雖如此,漢高祖怎比得洪武爺。
若論唐太宗,把宮人侍父而劫父以起兵,這也難算天下之正了。若是宋太祖欺孤兒寡婦,因陳橋兵變,軍中黃袍加身,就禪了周朝之位,這也一發難說得天下之正了。所以嶽正做首詩道:黃袍豈是尋常物,誰信軍中偶得之?
又有詩道:阿母素知兒有誌,外人剛道帝無心。
這便是千古斷案。誰知報應無差,得天下於小兒,亦失天下於小兒。那《報應錄》“滅國之報”說得分明,道:宋太祖以乙亥命曹翰取江州,後三百年乙亥,呂師夔以江州降元。
以丙子受江南李煜降,後三百年丙子,帝(上日下糸糸)為元所虜。以己卯滅漢,混一天下,後三百年己卯,宋亡於崖山。宋興於周顯德七年,周恭帝方八歲,亡於德佑元年,少帝止六歲。至於諱,顯、(上日下糸糸)
二字又同,廟號亦曰恭帝。周以幼主亡,宋亦以幼主亡。周有太後在上,禪位於宋。宋亦有太後在上,歸附於元。
這般看將起來,連年月都一毫不差,可見報應分明,天道不爽。隻因宋太祖免生民於塗炭,寬弘大度,立心仁厚,家法肅清,所以垂統長久,有三百餘年天下。這真如少債的一般,從來沒有不還的債。但那《報應錄》上隻說得明白的報應,不曾說得陰暗的報應。看在下這回《吳越王再世索江山》,便見分曉。正是:
冤冤相報,劫劫相纏。
借他一兩,還彼千錢。
何況陰謀,怎不回還?
試觀吳越,報應昭然!
話說這吳越王姓錢,單諱一個鏐字,字具美,本貫杭州臨安縣人,住在石鑒鄉。臨產之時,父親走到灶下取斧劈柴燒湯,見一條丈餘長的大蜥蜴,似龍非龍之狀,搶入室中,父親老大吃驚,隨步趕進,忽然蜥蜴鑽入牀下,實時不見。
隨產個小兒下來,滿室火光,驚天動地。鄰家都來救火,及至走進錢家,又不見一點火光,人都以為怪。父親說生了一個妖怪,要投井中淹死,虧得隔壁一個婆婆勉強挽留得住,因此取名為錢婆留。四五歲之時,裏中有一株大樹,他因與群兒戲耍,便走到大樹之下,坐於石上,就像帝王一般,指麾這些兒童,征戰殺伐,各有隊伍,號令嚴明,兒童都懼怕他,不敢不遵其約束。臨安東峰有塊圓石,其光如鏡,名為石鏡山。錢鏐自己照見頭上冠冕,儼然王者之狀,回家對父親說了。父親隻道他說謊,同他走到石鏡前一照,委是如此,恐惹出是非,就對石鏡禱祝道:“倘日後有如此之福,願神靈不要照見,省得是非。”祝罷,便從此照不見。父親暗暗歡喜。後來長大成人,相貌魁梧,膂力絕人,不肯本分營生,專好做那無賴之事。有《西江月》為證:本分營生不做,花拳繡腿專工,棍槍呼喝騁英雄,說著些兒拈弄。
鬻販私鹽活計,貝戎不恥微蹤,骰盆六五叫聲凶,破落行中真種。
話說錢公貧窮徹骨,鬻販私鹽,挑了數百斤鹽在肩上,隻當一根燈草一般,數百人近他不得,以此撒潑做那不公不法之事。但生性慷慨,真有一擲百萬之意。在賭博場中,三紅四開,一擲而盡,他也全不在心上,以此人又服他豪爽。
縣中一個錄事鍾起,有兩個兒子與錢婆留相好,也是六顆骰子上結識的好朋友,時常與錢公相耍。那鍾起是個老成人,見兒子日逐與錢婆留飲博,便大怒道:“賊沒種,隻怕哄。我兩個兒子好端端的,被破落戶錢鏐引壞了他,好賭好盜,異日須要連累。”遂把兩個兒子痛打了一頓,不容他兩個來往。正是:
教子有義方,不容賭博場。
匪人若謝絕,定有好兒郎。
話說鍾起禁絕兒子不容與錢公來往,錢公得知,好一程不敢上他的門。且說豫章有個術士,善辨風雲氣色,能知治亂窮通。因當初晉時郭璞先生有句讖語道:
天目山高兩乳長,龍飛鳳舞到錢塘。
海門一點巽峰起,五百年間出帝王。
那術士道,此時正是五百年之期,該出帝王之時。況鬥牛間又有王氣,鬥牛正是錢塘分野,其中必有異人。遂取路到錢塘來,細細占驗,那王氣又在臨安地麵。遂走到臨安,假作相士,隱於市中。相來相去,並不見有個異人的影兒。
那鍾起與這術士相好,術士悄悄對鍾起道:“我占得貴縣有個大異人,是未發跡的英雄。今相來相去,並無其人,不知隱於何處。你的相雖貴,卻當不起‘大異人’三字之稱。”鍾起心生一計,次日大置酒筵,廣招縣中有名之人都來家間飲酒,卻教術士一一相過,又無其人。術士大以為怪,就宿於鍾起之家。一日,占得王氣正臨鍾氏之門,術士暗地留心。
且說那未發跡的英雄,一程不敢到鍾家門首,一日賭輸了錢,思量他兩個弟兄手頭活動,戴了頂破網巾,穿了件百衲的綻衣,赤著雙腳,捏腳捏手走到門首,正要悄悄叫他弟兄兩個出來,不期鍾起與術士正在庭心裏講話,錢公見了鍾起,恐怕他發話,踅轉身便走。術士就裏打一看時,有《西江月》為證:
兩眼如星注射,天庭額角豐隆,
一身魁偉氣如虹,繞鼻盡成龍鳳。
虎體熊腰異相,帝王骨格奇容,時來發跡見英雄,不與常人同用。
話說那術士一見了錢公,即忙大叫道:“貴人原來就是此人!”鍾起道:“先生莫要錯了,這是我鄰家錢婆留,無賴之人。”術士道:“正是此人,速追來我再一看。”鍾起即忙趕出門外,喚住錢公道:“休得快走,我有話與你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