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也是事出於無奈,不是什麼相厚之意。你道那王江真也好笑,若是心痛稍定,王江勉強要謄清之時,心痛轉加,自料薄命,不該中其進士,隻得歎口氣道:“罷了!”因見趙雄做人甚好,不唯不厭他叫疼叫痛,反幾番去溫存他,就把這卷子上草稿,付與趙雄道:“小弟做這論策,甚是得意,正要謄清,不期心痛轉加,料難終事。今轉送與兄謄清卷上,倘得高捷,不忘小弟便是。”那趙雄喜之不勝,樂之有餘,暗暗的道:“難得這救命王菩薩,救了俺今日之急。”遂連聲作謝道:“小弟借仁兄之力,倘得僥幸,皆係仁兄之賜,異日自當效犬馬之報。”說罷,那王江心中愈加痛疼,蹲坐不牢,隻得扶病而出。王江去後,趙雄把他草稿一看,真言言錦繡、字字珠璣,遂做了個謄錄生,一筆寫完。果是戲文上道:“三場盡是倩人做,一字全然匪我為。”出場之後,就去拜望王江。王江在旅店之中,方才病好。趙雄遂與王江八拜為交,結為兄弟,對王江道:“此後小弟倘得僥幸,萬望仁兄海涵,切勿向人前泄漏此事,自當圖報。”王江再三應允。揭榜之日,趙雄果然高中,將論策刊布流傳,人人道好,個個稱奇,都說趙雄向日是文理不通之人,怎生一變至通如此!報到資州,父母、鄉裏一發說他是個真正有意思的人了。自此之後,竟洗脫了向日“趙癡”二字,廷試之日,又虧他記得幾篇舊策,將那“之乎者也”零零星星湊寫將來,中第五甲。那宋時進士唱名規矩:第一名承事郎 第二第三名並文林郎第一甲賜進士及第 第二甲同進士及第第三第四甲賜進士出身 第五甲同進士出身孝宗皇帝親禦集英殿拆號,唱進士名,都賜綠襴袍、白簡、黃襯衫。那日趙雄穿了聖人賜的綠襴袍、黃襯衫,執了白簡,揚揚得意,出了東華門,於靈芝寺飲宴:題名,參拜汪玉山。那時汪玉山正做大宗伯,素知他文理不通,忽見他會試卷子,好生吃驚,就問他道:“賢友前日文字恁般平常,今會場文字甚是高奇,真‘士別三日,刮目相待’也。”趙雄悄悄的對道:“門生隻好瞞著他人,怎敢瞞得老師大人,這會場中文字,實非門生所作。”汪玉山道:“是誰人所作?”趙雄又細細述了一遍。
汪玉山暗暗點頭道:“人生真自有命。”因趙雄老實至誠,並無一毫遮瞞之意,反覺喜歡。
趙雄先任縣尉,次後漸漸升轉做到西蜀太守。趙雄因自己從陰德上積來的官位,並不敢做一毫傷天理、害人命之事,做人謙和,不貪贓私,在蜀郡五年,不知做了多少方便的事。那時孝宗皇帝辭朝之法甚嚴,就在西蜀不遠萬裏,定要來見。趙雄任滿來京,將次辭朝,又適有甄龍友對答不來這一件事,好生放心不下,暗暗的道:“甄龍友是當今第一個才子,問一答十、問十答百之人,走到聖主麵前,一字也說不出,況俺生平學疏才淺,不及甄龍友萬倍,口嘴又不伶俐,倘然聖人問些什麼,教俺怎生答應?”肚裏擔上一把幹係。次日入朝,心中愈覺忙亂,如小鹿兒撞的一般。上牀去睡,連眼也不曾合得一合。將次三鼓,便一骨碌爬將起來,整頓朝衣襆頭,穿戴端正。隻因太早,遂假寐於桌上,恍惚之間,見一尊天神下降。這神道怎生模樣、怎生打扮?
龍眉鳳目,秀色長髯,麵如傅粉,唇若塗朱。上戴軟翅唐巾,身上穿五彩嵌金袞龍袍,腰係八寶白玉帶,腳踹五雲飛鳳履。左有天聾,右有地啞,騎白騾子。
那尊神道是九天開化文昌梓童司祿帝君下降。趙雄急忙走起,拜跪迎接。那梓童帝君道:“上帝以汝敬重字紙,陰功浩大,做官愛民恤物,今特佑汝。汝入朝之時,皇帝問道:”卿從峽中來乎?風景如何?‘汝但對道:兩邊山木合,終日子規啼。
不得違吾法旨。“道罷,仍舊騎了白騾,天聾、地啞二童子簇擁了登雲而去。趙雄驚醒,望空禮拜,隱隱如見。延至五鼓入朝,正是早朝時分。聖天子禦殿,靜鞭三下響,文武兩班齊。當下趙雄出班辭朝,山呼舞蹈已畢,孝宗皇帝果然開金口、啟玉音道:”卿從峽中來乎?風景如何?“趙雄急忙奏道:”兩邊山木合,終日子規啼。“對罷,龍顏大悅,首肯再三。趙雄退朝,暗暗想道:”這兩句也不知是甚麼說話,聖上這般得意。“那時汪玉山已做到宰相了。次日江玉山入朝,孝宗道:”昨日蜀中郡守趙雄入對,朕問以峽中風景如何,雄誦兩句杜詩以對,三峽之景,宛然如在目前,可謂善言詩也。可與寺丞、寺簿之官做。“汪玉山出朝來問趙雄道:”汝怎生把這兩句杜詩對答,中了天子之意。“趙雄道:”門生並不知道什麼叫做杜詩,想是隨肚腹中做出便叫肚詩也。“汪玉山道:”這‘杜’字,不是肚腹的‘肚’字,乃是姓杜的‘杜’字。‘兩邊山木合,終日子規啼’即杜詩也。“趙雄道:”門生一世並不曾讀什麼杜詩,請問杜詩是何人所作?“汪玉山道:”是唐朝杜甫所作,字子美,官為工部之職,是一代詩人之首,從來稱為李、杜之詩,李即是李太白,杜即此人也。“趙雄道:”門生實未曾見。“汪玉山道:”既不曾見,卻怎生便對得來?“
趙雄又把平生敬重字紙感得文昌帝君之事說了一遍。汪玉山道:“我道你怎生對得出,原來如此!今聖上要與你寺丞、寺簿之官做,如做了此官,不時召見,你學疏才淺,倘再問對,定然敗露,反為不美,不如仍歸蜀郡安隱。”趙雄道:“門生是無德無能之人,但憑老師指教。”次日,汪玉山入朝,孝宗又問道:“可與趙雄寺丞、寺簿未?”汪玉山奏道:“臣昨以聖意傳語,彼不願留此。”孝宗歎息道:“此人恬退如此,真可嘉也。可與他一個節憲使做。”遂禦批為節憲使。聖恩隆重,一連做了數年顯宦,漸漸做到宰相。雖然做到宰相,心中常是懷著一肚鬼胎,道:“俺生平都是僥幸之事,難道僥幸到底不成!當初做外官,還可躲閃,如今做了宰相,日近天顏,倘然一差二誤,天威譴責,取罪非輕,道不得個‘欺君’二字麼?”遂屢辭宰相之位。怎當得孝宗見他恬退,不容辭職,天恩日厚。趙雄無可奈何,隻得道:“俺左右是靠皇天二字過活一生,眼見得行了一派官運,隻得聽天由命,索性大膽做去便罷。命中就有跌磕蹭蹬之事,俺前半世受用已夠,隨皇天吩咐罷了。比那些高才博學之士屈屈陷在泥塗,不得出頭,枉埋沒了他一生學問,雪案螢窗,不知受了多少苦楚,歎了多少苦氣,俺今日強似他萬倍,還慮些什麼來?”遂放寬了這條腸子,正是:順理行將去,隨天吩咐來。
一日,趙雄將次入朝,隻見一個息太守辭朝。閣門吏見這個太守的姓,甚是怪異,便問這太守道:“你怎生姓這般一個怪姓?”息太守答道:“春秋時有個息媯,漢時有個息夫躬,從來有這息姓,怎生說是怪異?”趙雄打從朝房走過,偶然聽得了這句話,記在心下。適值息太守辭朝之後,恰好趙雄奏事。孝宗問道:“適才有一個姓息的太守辭朝,世上怎生有這個怪異之姓?”趙雄即奏道:“春秋時有息媯,漢朝有息夫躬,此是從來所有之姓,非怪異也。”孝宗大喜道:“卿學問該博如此,真‘宰相須用讀書人’也。”逐賜蟒衣玉帶。
自此之後,凡有問對,或是夢寐之間影響之際,定有些先兆預報,一一無差,真福至心靈也。尚方珍奇之物,月月賞賜,安安穩穩直做了十二年太平宰相。連那王江,保奏他學問淵博、才識超群,做到三品官職。趙雄因見自己學問不濟,極肯薦舉人才,十二年之內,薦拔士類,不計其數,都為顯宦。妒忌之人,因見他門生故舊布滿朝班,說他恃寵專權,人人有不足之意。後來大旱七月,一個妒忌他的官兒,做篇賦譏誚他道:商霖未作,相傅說於高宗;漢旱欲蘇,烹弘羊於孝武。
話說臨安天竺觀音,如有亢旱之事,每每祈禱,便得雨澤。孝宗因大旱,詔迎天竺觀音就明慶寺請禱。又一個官兒,做首詩譏誚他道:走殺東頭供奉班,傳宣聖旨列人間。
太平宰相堂中坐,天竺觀音卻下山。
趙雄因見滿朝之人都生妒忌,遂上表辭朝而回,歸老林泉,整整又活了二十年而死,真人間全福也。有詩為證:
聰明每被聰明誤,愚蠢翻為宰相身。
世事從來多似此,未須輕薄蠢愚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