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卷韓晉公人奩兩贈(2 / 3)

韓公驚異,禮敬這個老父。老父辭別出門,韓公送出府門,忽然不見了這位老父。韓公大驚,方知果是異人。走進帥府,慘然不樂,靜坐良久,了然見前世之事,覺得從廣桑山而來,親受孔子之教一般,遂把那跋扈不臣之心盡數消除,竟改做了一片忠心,連那刑罰也都輕了。有詩為證:

廣桑山上仲由身,一到人間幾失真。

宣父書來勤誡敕,了知前世作忠臣。

話說韓公從此悟了前世之因,依從孔子之教,再不敢蒙一毫兒不臣之念,小心謹慎,一味尊奉朝廷法度,四時貢獻不絕。不意李懷光謀反,亂入長安,德宗皇帝出奔。韓滉見皇帝出奔,恐皇帝有遷都之意,遂聚兵修理石頭城,以待皇帝臨幸。有怪韓滉的,一連奏上數本,說:“韓滉聞鑾輿在外,聚兵修理石頭城,意在謀為不軌。”德宗皇帝疑心,以問宰相李泌。李泌道:“韓滉公忠清儉,近日著聞,自車駕在外,貢獻不絕。且鎮撫江東十五州,盜賊不起,滉之力也。所以修理石頭城者,滉見中原扳蕩,謂陛下將有臨幸之意,此乃人臣忠篤之慮。韓滉性剛,不附權貴,以故人多謗毀,願陛下察之。”德宗道:“外議洶洶,章奏如麻,卿豈不知乎?”李泌道:“臣固知之。韓滉之子韓臯為考功員外郎,今不敢歸省其親,正以謗議沸騰故也。”德宗道:“其子尚懼,卿奈何保他?”李泌道:“滉之用心,臣知之至熟,願上章明其無他。”李泌次日遂上章請以百日保韓滉。德宗道:“卿雖與韓滉相好,豈得不自愛其身?”李泌道:“臣之上章,以為朝廷,非為身也。”德宗道:“如何為朝廷?”李泌道:“今天下旱蝗,關中之米一鬥千錢,江東豐熟,願陛下早下臣之章奏,以解朝廷之惑。麵諭韓臯,使之歸省,令滉感激,速運糧儲,豈非為朝廷乎?”德宗方才悟道:“朕深諭之矣。”就下李泌章奏,令韓臯謁告歸省,麵賜韓臯緋衣。韓臯回到潤州,說明朝廷許多恩德,韓滉父子流涕感泣,北向再拜,即日自到水濱,親自負米一斛。眾兵士見了,無不踴躍向前爭先負米。韓滉限兒子五日即要起身,親自送米到京。韓臯別母,啼聲聞於外。韓滉大怒,把兒子撻了一頓,登時逼勒起身,遂發米百萬斛達於京師。德宗大悅,對太子道:“吾父子今日得生矣。”自此之後,各藩鎮都來貢米。京師之人方無饑餓之患,皆李泌之策,韓滉之力也。有詩為證:

鄴侯李泌效賢良,藩鎮諸司進米糧。

韓滉輸忠親自負,京師方得免劻勷。

不說韓滉一心在於朝廷,且說韓公部下一個官,姓戎名昱,為浙西刺史。這戎昱有潘安之貌、子建之才,下筆驚人,千言立就,自恃有才,生性極是做睨,看人不在眼裏。但那時是離亂之世,重武不重文,若是有數百斤力氣,開得好弓,射得好箭,舞得好刀,打得好拳,手段高強,腿腳撇脫,不要說十八般武藝件件精通,就是曉得一兩件的,負了這些本事,不愁貧窮,隨你不濟事,少不得也摸頂紗帽在頭上戴戴。或做將官、虞侯,或做都尉、押衙等官,彎弓插箭,戎裝披掛,馬前喝道,前呼後擁,好不威風氣勢,耀武揚威,何消曉得“天地玄黃”四字。那戎昱自負才華,到這時節重武之時,卻不道是大市裏賣平天冠兼挑虎刺,這一種生意,誰人來買?眼見得別人不作興你了,你自負才華,卻去嚇誰?就是寫得千百篇詩出,上不得陣,殺不得戰,退不得虜,壓不得賊,要他何用?戎昱負了這個詩袋子沒處發賣,卻被一個妓者收得。這妓者是誰?姓金名鳳,年方一十九歲,容貌無雙,善於歌舞,體性幽閑,再不喜那喧嘩之事,一心隻愛的是那詩賦二字。他見了戎昱這個詩袋子,好生歡喜。戎昱正沒處發賣,見金鳳喜歡他這個詩袋子,便把這袋子抖將開來,就像個開雜貨店的,件件搬出。兩個甚是相得,你貪我愛,再不相舍。從此金鳳更不接客。正是:悲莫悲兮生別離,樂莫樂兮新相知。

自此戎昱政事之暇,遊於西湖之上,每每與金鳳盤桓行樂。怎知暗中卻惱犯了一個人,這個人是韓公門下一個虞侯,姓牛名原,是個歪斜不正之人,極其貪財,見了孔方兄,便和身倒在上麵,不論親情朋友,都要此物相送,方才成個相知;若無此物,他便要在韓公麵前添言送語,搬嘴弄舌。因此,人人怕他狐假虎威,凡是將官人等無不恭敬。那牛原日常裏被人奉承慣了,連自己也忘了是個帥府門下虞侯,隻當是個節度使一般。韓公恰好差牛原來於浙西,催軍器衣甲於帥府交納。這卻不是個重差了?指望這一來做個大大的財主回去,連那紗帽裏、將軍盔裏、箭袋裏、裹肚裏、靴桶裏都要滿滿盛了銀子。不期撞著這個詩袋子的戎昱是個書呆子,別人都奉承虞侯不迭,獨有戎昱恃著這個不值錢的詩袋子,全然不睬那牛虞侯。牛虞侯大怒道:“俺在帥府做了數十年虞侯,誰人敢不奉承俺?這個傻鳥恁般輕薄,見俺大落落地,並無恭敬之心,甚是可惡。俺帥府門下文武兩班,多少大似他的,見俺這般威勢,深恭大揖,隻是低著頭兒。你是何等樣的官兒?輒敢大膽無禮如此!明日起身之時,若送得俺的禮厚便罷,若送得薄時,一並治罪。”過了數日,虞侯催了衣甲軍器起身,戎昱擺酒餞行,果然送的禮合著《孟子》上一句道“薄乎雲爾”。那虞侯見了十不滿一,大怒道:“這傻鳥果然可惡,帥府門前有俺的座位,卻沒有這傻鳥的座位,俺怕他飛上天去不成!明日來帥府參謁之時,少不得受俺一場臭罵,報此一箭之仇。”又暗暗道:“罵他一場事小,不如尋他一件過犯,在韓爺麵前說他一場是非,把他那頂紗帽趕去了,豈不爽快?”正是:明槍容易躲,暗箭最難防。

一邊收拾起身,一邊探訪戎昱過犯,遂訪得戎昱與妓金鳳相好之事,便道:“隻這一件事,足報仇了。隻說他在浙西不理政事,專一在湖上與妓者飲酒作樂,再添上些言語激惱韓爺,管情報了此仇。”遂恨恨而去。

到了潤州,參見了韓公,交付了軍器衣甲。那時韓公不問他別事,牛原雖然懷恨在心,不好無故而說,隻得放在心裏。漸漸過了數月,將近韓公生日之期,你道那時節度使之尊,如同帝王一般,況且適當春日繁華之景,更自不同。有白樂天“何處春深好”詩為證:

何處春深好?春深藩鎮家。

通犀排帶胯,瑞鶴勘袍花。

飛絮衝球馬,垂楊拂妓車。

戎裝拜春設,左握寶刀斜。

那十五州各官,那一個不預先辦下祝壽之禮,思量來帥府慶壽,都打點得非常華麗,還有的寫下壽文壽詩壽意,寫於錦屏之上。有那做不出詩文的官兒,都倩文人才子替做。戎昱也隨例辦了些祝壽之禮,自己做一篇極得意出格的壽文,將來寫在錦屏之上。戎昱因浙西官少,事忙不去,著幾個隨從人役齎了齊整慶壽禮物到帥府慶壽,一壁廂正打發人役起身,尚未到於潤州。

且說韓公見自己壽誕將近,各路上部下官,紛紛都來慶壽,舊例都有酒筵,左文右武,教坊司女妓歌舞作樂。那年韓公正是五十之歲,又與他年不同,要分外齊整。因問虞侯牛原道:“你到浙西,可曾知有出色妓女麼?”這一句可可的中了牛原之心,隨口答道:“有一妓女金鳳,顏色超群,最善歌舞。今戎使君與他相好,終日在西湖上飲酒盤桓,因此連公務都怠慢了,所以前日軍器衣甲比往常遲了數日。”韓公也不把這話來在心上,隻說道:“浙西既有這一名好妓女,可即著人去取來承應歌舞。”說罷,便吩咐數個軍健到浙西取妓女金鳳承應。那牛原好生歡喜道:“這傻鳥輕薄得俺好,今番著了俺的手,且先拆散了他這對夫妻再下毒手,也使他知輕薄的報應。”這是:隻因孔方少,遂起報仇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