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卷寄梅花鬼鬧西閣(1 / 3)

梅雪爭春未肯降,詩人擱筆費平章。

梅須遜雪三分白,雪卻輸梅一段香。

這一首詩是梅雪爭春之意。世上唯有女人最為嫉忌,那一種妒忌之念,真是出人意料之外,無所不為,無所不至。從來道:“妒忌女人胸中有妒石一塊,始初妒石未大,其妒還小,至後妒石漸大,其妒愈不可解。隻有黃鸝一名‘倉庚’,食之可以治妒。此方出在《山海經》上。”說便是這般說,世上妒忌婦人,習與性成,如何可以醫治?他吃那黃鸝隻當吃小雞兒一般,有什麼相幹?

唐時裴選尚宜城公主,裴選偷了侍兒,宜城公主大怒,將侍兒殺死,剝其陰皮靼(革+ 上日中罒下方)在裴選麵上,命其出廳判事。裴選不敢不從,臉上戴了這片陰皮,隻得出廳判事。後來皇帝得知,將宜城公主罰治。當時有人取笑道:“不知這片陰皮橫(革+ 上日中罒下方)在臉上,還是直(革+ 上日中罒下方)在臉上。若是直(革+ 上日中罒下方)在臉上,露出鼻子;若是橫(革+ 上日中罒下方)在臉上,露出嘴唇。況且又不端正,陰毛亂叢叢的,又與鬢發髭須相亂,甚是不雅相。”看官,你道好笑也不好笑!這樣的刑法從來沒有,就是閻王得知了,也道十八層地獄中並無此刑,還要罰他到十九層地獄裏去哩!

臨濟有妒婦津,是怎麼出處?晉太始中,劉伯玉妻段氏字明光,劉伯玉一日誦《洛神賦》,極其得意,段氏道:“為何恁般得意?”劉伯玉道:“洛神生得標致,吾意甚喜,恨不與之為夫妻耳!”段氏道:“要為洛神何難,吾今即可為之。”其夜遂自沉於河,七日見夢於劉伯玉道:“吾今已為洛神矣,汝可來一會。”伯玉驚慌,終身不敢渡此津。後有美貌婦人渡此津者,段氏之神必興風作浪以阻之。凡美貌者至此,皆毀壞形體以求免其妒。醜婦雖不妝飾而渡,其神亦不妒也。醜婦諱之,莫不皆自毀形容,以塞嗤笑。當時語曰:欲求好婦,立在津口。

婦人水旁,好醜自彰。

後唐高宗幸汾陽宮,率妃嬪輩將出妒女祠下,左右道:“盛服過者,必有風雷之災。”並州遂發數萬人別開禦道。狄仁傑奏曰:“天子之行,風伯清塵,雨師灑道,妒女何敢為害?”高宗從之,妒女果然不敢為害。

看官,你道梁皇懺是怎麼樣緣故?梁武帝皇後郗氏崩後數月,帝常追悼。一夕,寢殿外聞有騷窣之聲,視之乃見一蟒蛇蜿蜒上殿,睒睛呀口向帝。帝大驚曰:“朕宮殿嚴警,作爾蛇類所生之處。”蟒遂口吐人言道:“我即昔之郗氏也,生平嫉妒六宮,其性慘毒,怒一發則火焰遍天,損物害人,以是大罪,謫罰為蟒,無飲食可實口,無窟穴可庇身,饑窘困迫,力不自勝。又一鱗甲之中,則有多蟲唼齧,肌肉痛苦,有如錐刀。蟒非常蛇,亦能變化,故不以皇居深重為阻。感帝平昔眷妾之厚,托醜形骸陳露於帝,祈一功德,以見拯拔耳。”帝聞之大感,既而求蟒,遂不複見。明日遂問寶誌公禪師,禪師道:“必禮佛懺悔方可。”帝然其言,搜索佛經,親灑聖翰撰悔文,共成十卷,大集沙門為之懺禮。郗氏複見夢於帝道:“妾乘佛力得脫蟒身矣。”感謝而去。列位婦女看此一段故事,切勿妒忌,斬夫之祀,自墮蟒身,沒有寶誌公與你懺悔,千萬劫不得超生。若是剝陰皮之刑,千萬莫作此想,等閻羅王費心,特特造一個十九層地獄做婦女安身立命之處。

說話的,若是醜陋婦人妒忌,不過恣其凶悍而已,惟有一般容貌、一般才藝之人,真是棋逢敵手、將遇良材。自然入宮見妒,兩美不並立,兩大不並存,定然沒有相容之意。你隻看唐朝梅、楊二妃子,並是絕世佳人,他那嬌妒卻也非常。那梅妃姓江,名彩蘋,是莆田人,九歲便誦得“二南”,父親因此取名為“彩蘋”。高力士選入宮中,明皇甚喜,大加寵幸。梅妃聰明無比,下筆成章,自比謝女,淡妝素服,姿態明秀。性喜梅花,凡是欄檻之處,盡種梅花,榜曰“梅亭”,猶愛綠萼梅,道是清標絕俗,真世外佳人。自含蕊之時直到花謝,還不肯舍,終日玩賞徘徊,月影之下,每每相對而坐,至於夜深不睡,嘖嘖稱歎。明皇因他酷喜梅花,就稱為“梅妃”,戲指梅妃對諸王道:“此梅精也。”吹白玉笛,作驚鴻舞,一座光輝。後楊妃入宮。那楊妃小字玉環,是弘農華陽人,生得豐肌膩理,豔媚異常,雖與梅妃體格不同,卻都是一雙兩好、絕世美貌之人。二人彼此嫉妒,竟至避路而行。但楊妃性忌而有智,梅妃生性柔緩,敵他不過。後來梅妃竟被楊妃用智遷到上陽宮而去。雖然如此,明皇時常思量他。一日晚間,著一個小黃門密以戲馬一匹召梅妃到於翠華西閣。梅妃數年隔絕,一見天顏,感舊敘愛,悲憫不勝,略飲酒筵,旋入鸞幃,恣其恩寵之樂。這一夜,如蝶戀花枝,纏綿不已,不覺日高三丈。忽然左右侍婢一齊驚報道:“楊娘娘已到閣前,奈何!”明皇慌張無措,急急披衣,抱梅妃藏於夾幕間。方才藏得過,楊妃已到禦榻之前,高聲喝道:“梅精何在!”明皇道:“在東宮久矣。”楊妃道:“乞宣來,今日同浴於溫泉宮。”明皇道:“梅精久已放廢,不可並浴。”楊妃再三要明皇宣召,明皇不肯。楊妃向禦榻下一瞧,見梅妃遺有金鳳繡鞋一雙在地。楊妃大怒道:“榻下現有婦人遺履,況榻前肴核狼籍,夜來何人大膽,侍寢歡醉,以致今日日出還不視朝?陛下可出見群臣,妾止此閣以俟駕回。”明皇見楊妃發怒,甚是慚愧,把衾一拽,翻轉身向內道:“今日有疾,不可臨朝。”楊妃大怒,徑歸私第。明皇見楊妃去久,方才走起,尋覓梅妃不見,方知適才爭論之時,已被一個小黃門送歸東宮去矣。明皇大怒,遂斬了這小黃門,將金鳳繡鞋並翠鈿另差一個黃門封賜梅妃。梅妃對黃門道:“上棄我之深乎?”黃門道:“怎敢棄妃,隻恐楊妃惡情耳!”梅妃笑道:“上若憐我,恐動肥婢之情,豈非棄耶?”梅妃因楊妃生得肌肉豐厚,所以嗔怪,稱他為肥婢。後來悔妃久棄於東宮,不得沾上寵惠,付千金與高力士,願求才子如司馬相如者為《長門賦》,邀回上意。高力士因楊妃有寵,不敢多事,隻得答道:“當今並無司馬相如之才。”梅妃乃自作《樓東賦》道:玉鑒塵生,鳳輦香殄,懶蟬鬢之巧梳,閑縷衣之輕練。苦寂寞於蕙宮,但凝思乎蘭殿。信標梅之落花,隔長門而不見。況乃花心揚恨,柳眼弄愁;暖風習習,春鳥啾啾。樓上黃昏兮,聽鳳吹而回首;碧雲日暮兮,對素月而凝眸。溫泉不到,憶拾翠之舊遊;長門深閉,嗟青鸞之信修。憶太液清波,水光蕩浮,笙歌賞宴,陪從宸旒。奏舞鸞之妙曲,乘畫(益鳥)之仙舟。君情繾綣,深敘綢繆,誓山海而常在,似日月而無休。奈何嫉色庸庸,妒氣衝衝,奪我之愛幸,斥我乎幽宮。思舊歡之莫得,想夢著乎朦朧。度花朝與月夕,羞懶對乎春風。欲相如之奏賦,奈世才之不工。屬愁吟之未盡,已響動乎疏鍾。空長歎而掩袂,步躊躇於樓東。

楊妃聞梅妃作《樓東賦》,遂大怒,訴明皇道:“梅精久貶,今以諛詞宣言怨望,乞陛下賜之以死!”明皇滿麵通紅,不敢則聲。後明皇宴坐花萼樓,心念梅妃,又恐楊妃酷妒,不敢宣召,適外夷貢珍珠一斛,明皇密賜梅妃。梅妃不受,賦詩一首,對黃門道:“為我進達禦前。”詩道:

柳葉雙眉久不描,殘妝和淚汙紅綃。

長門鎮日無梳洗,何必珍珠慰寂寥!

明皇看詩,心中不樂,令梨園子弟以新聲度曲,就號《一斛珠》。這是嬪妃爭寵的。

還有西湖上一個故事,是妻妾爭寵的。雖然嬌妒得有趣,不比村婦大哄大鬧,卻又有意外之變,妝點得更妙。話說這個故事出在宋朝高宗南渡之後,這人姓朱名端朝,字廷之,昭慶人氏,父母雙亡,娶得妻子柳氏,生得玉琢成、粉捏就的身軀,更兼描鸞刺鳳,繡將出來就如活的一般,曾有詩單道刺繡的妙處:

日暮堂前花蕊嬌,爭拈小筆上牀描。

繡成安向春園裏,引得黃鶯下柳條。

柳氏女工精巧過人,這也不足為奇。自幼聰明,讀書識字,吟得好詩,作得好賦。朱廷之娶得來家,甚是相得,行則同肩,寢則迭股,說不盡兩人恩愛之處。夫妻共是二十三歲,再不相離。然雖如此,柳氏卻有一種病痛,是犯了“女旁之石”,這病卻也再解不得。柳氏胸中這塊妒石,雖然沒有鬥大,卻也有升大,若是發作將起來,就像害痞塊疾的一般,一連數十日不得平靜。

從來道,妒婦胸中有六可恨。那六可恨?第一恨道,一夫一婦,此是定數,怎麼額外有什麼叫做小老婆。我卻嫁不得小老公,他卻娶得小老婆,是誰製的禮法,不公不平,俺們偏生吃得這許多虧。這是第一著可恨之處了。第二恨道,婦人偷了漢子便道是不守閨門,此是莫大之罪,該殺該休。男兒偷了婦人,不曾見有殺、休之罪。俺們若像宜城公主,剝了陰皮(革+ 上日中罒下方)在駙馬麵上,便道俺們罪大惡極而不可赦。又有傻鳥、信佛法的書呆子,造言生事,說謊弄舌道,有什麼閻羅王十八層、十九層地獄,安排鍛煉,吃苦不盡,恐嚇俺們。這是第二著可恨之處了。第三恨道,男子娶小老婆,偷婦人,已是異常可恨之事了,怎生又突出一種“男風”來,奪俺們的樂事,搶俺們的衣食飯碗。這一件事,你道可省得麼?所以那《牡丹亭記》內李猴兒好男風,冥府判官罰他做蜜蜂,屁窟裏長拖一個針。就是這件東西,也是俺們身上所有之物,你若上緊時,俺也肯一攬包收,難道俺們倒不如他不成?那不知趣的男兒,偏生耽戀著男風,就像分外有一種妙處的一般,我斷斷解說不出。這是第三著可恨之處了。第四恨道,婦人偷了漢子,便要懷孕,生出私孩子來,竟有形跡,難以躲閃,就如供狀一般,所以婦人不敢十分放手,終久有些忌憚。男子偷了婦人、小官,並無蹤影可以查考,所以他敢於作怪放肆,恣意胡為。這是第四著可恨之處了。第五恨道,男兒這件東西,隻許見了自己婆子方才發作、方才鼓弄便好,若是自己婆子不在麵前,這件東西便守著家教,一毫不敢作怪,依頭順腦使喚,隨別人怎麼引誘,斷然不為非禮之事,這便是守規矩的東西。偏是他見了生客,分外崢(山寧),分外膽大,及至交戰之時,單刀直入,再也不肯休歇,就像孫行者的金箍棒一般,好不凶勇,還要頭麵紫脹,粗筋暴露,磊磊磈磈,如與人廝打模樣。若是見了熟客熟主,便就沒張沒智,有彩打沒彩,猥猥獕獕,塌塌撒撒,垂頭落頸,偷閑裝懶,有如雨打的雞兒一般,全然不肯奉承,不肯著力。這是第五著可恨之處了。第六恨道,俺們杜絕了他的小老婆、小官兒,使他不敢亂走胡行,這也算放心的了。但他隨身還有那五個指頭,也還要作怪,又有夜壺,活似俺們那件模樣,一出一入於其間,也是放肆之事。還有竹夫人、湯婆子這樣的名色,也要引壞了他那不良的心腸。這是第六著可恨之處了。從來的妒婦,懷了這六可恨,怎生肯放一著空與丈夫?柳氏雖不全然懷這六可恨,卻也微微有些意思,若是略有顏色的丫鬟,不甚精致的妓女,這柳氏也都不在心上,若是一個絕色的婦人,或是能吟詩作賦、頗通文理的妓者,朱廷之若去破了此戒,柳氏便就放下麵皮,與丈夫終日聒噪個不了。有時柳眉倒豎,星眼圓睜。以此,朱廷之心中又愛他,又怕他。愛的是聰明標致,怕的是妒忌天成。後來朱廷之因柳氏與他大哄了幾次,原是恩愛夫妻,不忍觸忤,也遂收心,不敢破壞妻子的教訓,從此規規矩矩,遵著孔子大道而走,踏著周公禮法而行,不敢恣意胡為。柳氏見丈夫做了君子行徑,因此也變了些性格。朱廷之要到帝都來肄業上庠,收拾起身,柳氏安排酒肴,一杯兩盞,與丈夫餞別。朱廷之別了柳氏,同一個朋友楊謙到帝都而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