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卷寄梅花鬼鬧西閣(2 / 3)

那時宋高宗南渡已二十年,臨安花錦世界更自不同。且把臨安繁華光景表白一回,共有幾處酒樓:春樓 三元樓 五間樓 賞心樓 嚴廚 花月樓銀馬杓 康沈店 日新樓 虼(蟲麻)眼隻賣好酒ˇ廚 任廚 陳廚 周廚 巧張 沈廚張花 鄭廚隻賣好食,雖海鮮、頭羹皆有之。

話說這幾處酒樓最盛,每酒樓各分小閣十餘,酒器都用銀,以競華侈。每處各有私名妓數十人,時妝豔服,夏月茉莉盈頭,香滿綺陌,憑檻招邀,叫做“賣客”;又有小鬟,不呼自至,歌吟強聒,以求支分,叫做“擦坐”;又有吹簫、彈阮、息氣、鑼板、歌唱、散耍等人,叫做“趕趁”;又有老嫗以小壚炷香為供,叫做“香婆”;又有人以法製青皮、杏仁、半夏、縮砂、荳蔻、小蠟茶、香藥、韻薑、砌香橄欖、薄荷,到酒閣分俵得錢,叫做“撒(口暫)”;又有賣玉麵狸、鹿肉、糟決明、糟蟹、糟羊蹄、酒蛤蜊、柔魚、蝦茸、(魚孱)幹,叫做“家風”;又有賣酒浸江瑤、章舉、蠣肉、龜腳、鎖管、蜜丁、脆螺、鱟醬、蝦子魚、(上製下魚)魚諸海味,叫做“醒酒口味”。凡下酒羹湯任意索喚,就是十個客人,一人各要一味,也自不妨。過賣、鐺頭,答應如流而來,酒未至,先設看菜數碟,及舉杯則又換細菜,如此屢易,愈出愈奇,極意奉承。或少忤客意,或食次少遲,酒館主人便將此人逐出。以此酒館之中歌管歡笑之聲,每夕達旦,往往與朝天車馬相接。雖暑雨風雪,未嚐少減。

話說那妓館共有幾處:上抱劍營 下抱劍營 漆器牆 沙皮巷 清河坊清樂茶坊 八仙茶坊 融和坊 太平坊 巾子巷珠子茶坊 潘家茶坊 後市街 新街 金波橋連三茶坊 連二茶坊 薦橋 兩河 瓦市獅子巷這幾處都是群妓聚集之地。內中單表一個妓者,姓馬名瓊瓊,住於上抱劍營,容貌超群,才華出眾,誤落風塵,每思脫其火坑,複做好人婦女,以此性愛幽閑,不肯與俗子往來,隨你富商大賈,金錢巨萬,不能博其破顏一笑。果是:談笑有鴻儒,往來無白丁。

話說朱廷之同楊謙到於上庠,肄業餘閑,走入賞心樓,兩人對酌豪飲,吃了些醒酒口味。那楊謙是一個風流性格,遂訪問過賣說:“那一家妓者最好?”過賣道:“隻有上抱劍營馬家最盛。”楊謙切記在心。從來道詩有詩友,酒有酒友,嫖有嫖友,賭有賭友,真是“物以類聚”。楊謙要到妓者家去戲耍,就有那一班幫閑之人簇擁了到馬家去。那時適值馬瓊瓊不在,馬瓊瓊的姐姐馬勝勝出來相見。那馬勝勝雖不比得瓊瓊標致,卻也毫無俗韻,清雅過人。楊謙就看上了馬勝勝,破費了些珠釵之費,與勝勝相處一程。朱廷之守著妻子的教訓,花柳叢中不敢胡行亂走。楊謙因廷之的妻子妒忌,也不敢挈朱廷之到馬家去。隻因楊謙在馬家相處長久,未免朱廷之也幾次到馬家去同飲杯酒。不期天賜良緣,婚姻簿上注了定數,馬瓊瓊見朱廷之生性醇和,姿性超群,文華富麗,因此就看上了朱廷之,幾次央浼姐姐與楊謙說,要與朱廷之相處。楊謙因廷之妻子有吃醋拈酸之病,恐明日惹柳氏嗔怪,說他拖人落水,因此不敢兜攬。爭奪被瓊瓊央浼不過,隻得與朱廷之說知。那朱廷之原是一個真風流、假道學之人,隻因被妻子拘束,沒奈何做那猴猻君子行徑。今番離了妻子眼前,便脫去“君子”二字,一味猴猻起來,全不知有孔子大道周公禮法,就如小學生離了先生的學堂,便思量去翻筋鬥、打虎跳、戴鬼臉、支架子的一般恣意兒頑耍,況且又是一個絕色妓女招攬,怎生硬熬得住?因此一讓一個肯,便明目張膽起來,與馬瓊瓊相處。瓊瓊見朱廷之胸懷磊落,並無半點遮掩,傾心陪奉,真真如膠似漆,異常歡好。瓊瓊因是盛名之下,積攢金銀綾錦不計其數,今番死心塌地在朱廷之身上,不唯不要朱廷之一文錢,反倒賠錢鈔出來,與朱廷之做衣服巾履之類。日用之費,盡取給於瓊瓊,凡請客宴賓,都是瓊瓊代出。

不期肄業之期已滿,楊謙苦促廷之回家,恐日後廷之妻子風聞此事,傷神破麵,壞了朋友之情。廷之與瓊瓊兩個正打得火一般熱,怎生割舍?卻被楊謙苦勸不過,隻得告歸。臨別之際,瓊瓊再三叮囑道:“妾墮落風塵,苦不可 言,如柳絮誤入汙泥之中,欲飛不得。每欲脫其火坑,仍做好人風範,數年以來,留心待個有情有意之人,終不可得。妾見郎君,氣宇不凡,定是青雲之客,又非薄幸之人,願托終身,不知可否?”廷之心中雖然曉得妻子有吃醋之意,實難兼容,口裏隻得勉強應承道:“承娘子相愛,解衣衣我,推食食我,此恩沒身難報。在他人求之而不得,我不求而自來,實出望外。異日倘得僥幸,斷不敢寒盟,有乖恩德。終身之事,自當作主,不必過慮。”瓊瓊不勝歡喜,遂作別而去。正是:難將心裏事,說與眼前人。

話說廷之回到家中,見了柳氏,咬住牙管不敢說出此事。連隨身小廝,廷之狠狠吩咐,不許一言泄漏,遂瞞得鐵桶相似。過得不上一月,此事漸漸露將出來。你道是怎生露出?原來廷之在家,夜夜與柳氏同牀迭股而睡,每每行其雲雨之事。自從貪戀了馬瓊瓊,那精神便全副用在瓊瓊身上,不覺前去後空,到柳氏身上便來不得了。始初勉強支撐,不過竭力以事大國。後來支撐不來,漸有偷懶之意,苦水滴東,扯扯拽拽而已。柳氏是個聰明之人,早猜有個七八分著,遂細細盤問朱廷之道:“你向日在家間精神甚好,今在外許久,精神反覺不濟,定有去頭,或是與妓女相處,休得瞞我!”朱廷之本是個怕老婆之人,今日被柳氏一句道著,就如閻王殿前照膽鏡一般一一照出,心膽都慌,滿臉通紅。自料隱瞞不過,隻得一一說出,卻又胸中暗暗自己安穩道:“律上一款道是自首免罪,或者娘子諒我之情,不十分罪責,也未可知。”胸中方才暗轉。怎知那位娘子不能有此大雅,方才得知,早已紫脹了麵皮,勃然大罵道:“你這負心漢子,薄幸男兒,恁地瞞心昧己,做此不良之事,真氣死我也!”說罷,便驀然倒地。正是:〈知性命如何,先見四肢不動。

廷之慌張無措,一手揪住頭發,一手掐住人中,忙叫丫鬟將薑湯救醒。柳氏醒來,放聲大哭個不住,廷之再三勸解,隻是不睬。隻得央浼柳氏的兄弟柳三官到來苦勸,廷之又幾次陪個小心,柳氏方才回轉意來。廷之自知無禮,奉承無所不至,又畢竟虧了腰下之物小心伏事做和事老,方才幹休。廷之自此之後,並不敢胡行亂走,又做起假道學先生來了,在家謹守規矩,相伴過日。

不覺光陰似箭,轉眼間又是秋試之期,府縣行將文書來催逼赴試。柳氏聞知這個信息,好生不樂,若留住丈夫在家,不去赴試,恐誤了功名大事,三年讀書辛苦,付之一場春夢;若縱放丈夫而去,恐被馬瓊瓊小淫婦賤人勾引我官人迷戀花酒,貪歡不歸。這一去正如龍投大海、虎奔高山,他倒得其所哉,我卻怎生放心得下?以心問口,以口問心,好難決斷。果然:好似和針吞卻線,係人腸肚悶人心。

那柳氏主意,若是男人這個雞巴或是取得下、放得上的,柳氏心生一計,定將丈夫此物一刀割下,好好藏在箱籠之中,待丈夫歸來,仍舊將來裝放丈夫腰下,取樂受用,豈不快哉!隻因此物是個隨身貨,移動不得的,柳氏也付之無可奈何了。卻又留丈夫不住,隻得聽丈夫起身。臨行之際,再三叮囑道:“休似前番!”廷之又猴猻君子起來,喏喏連聲道:“不敢!不敢!”柳氏因前番與楊謙同去,惹出事端,此行不許丈夫與楊謙同走。楊謙知柳氏嗔怪,也並不敢約廷之同行。廷之獨自一個來到臨安,爭奈偷雞貓兒性不改,離了妻子之麵,一味猴猻生性發作,就走到馬瓊瓊家去。瓊瓊見廷之來到,好生歡喜,實時安排酒肴與廷之接風。廷之把妻子吃醋之意,一毫不敢在瓊瓊麵前提起。廷之遂住於瓊瓊家中,免不得溫習些經史。瓊瓊甚樂,一應費用都是瓊瓊代出,不費廷之一毫。廷之心中過意不去,甚是感激,因而朝夕讀書不倦。幸而天從人願,揭榜之日,果中優等,報到家中,柳氏大喜。細訪來人消息,知丈夫宿在瓊瓊家中,一應費用都出瓊瓊囊橐,雖憐瓊瓊之有情,又恨瓊瓊之奪寵。畢竟恨多於憐,然亦是無可奈何之事。

誰料廷之廷試之日策文說得太直,將當時弊病一一指出,試官不喜,將他置於下甲,遂授南昌縣尉,三年之後始得補官。廷之將別瓊瓊而回,瓊瓊置酒餞別,手執一杯,流涕說道:“妾本風塵賤質,深感相公不棄,情投意合,相處許久。今相公已為官人,古人道‘一貴一賤,交情乃見’,豈敢複望枕席之歡,但妾一身終身淪落,實可悲憫。願相公與妾脫去樂籍,永奉箕帚,妾死亦甘心也!”說罷,廷之默然不語。瓊瓊便知其意,說道:“莫不是夫人嚴厲,容不得下人,相公以此不語耶?”廷之聞得此語,不覺流下淚來道:“我感娘子厚意,一生功名俱出娘子扶持,豈敢作負義王魁之事。但內人實是妒忌,不能相容,恐妨汝終身大事,以此不敢應允。”瓊瓊道:“夫人雖然嚴厲,我自小心伏事,日盡婢妾之道,不敢唐突觸忤。賤妾數年以來日夜思量從良,積攢金銀不下三千金,若要脫籍,不過二三百金,餘者挈歸君家,盡可資君用度,亦不至無功食祿於爾家也。”廷之沉吟半晌道:“此事實難,前日到家,因知與爾相處,便一氣幾死。暫處尚不相容,何況久居乎?幸虧舅舅相勸,方才回心轉意。今過得幾時,便能作此度外之雅人乎?”瓊瓊道:“相公何無智之甚也!世事難以執一而論,君知其一,未知其二。昔日相公為窮秀才之時,百事艱難,婦人女子之見,往往論小,今日做了官人,勢利場中自然不同。他前日若不放你出來赴選,這吃醋意重,自然做不成了;既放你出來赴選,這便是功名為重之人。既然成名而回,他心亦喜。況他明明曉得有我在此,便大膽放你出來,這便是嬌妒之人,與一概胡亂廝鬧、吃醋妒忌之人自然不同,此等女人盡可感格。況前日既聽兄弟解勸得,安知今日又不聽兄弟之言娶得我乎?相公休得膠柱鼓瑟。事在人為,不可執迷。”廷之聽了這一席話,如夢初醒道:“娘子之言,甚是有理,吾妻不聽他人說話,隻聽舅舅言語,這果有機可乘。須要用一片水磨工夫在舅舅麵前,方才有益。”果是:安排煙粉牢籠計,感化深閨吃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