瓊瓊又再三叮囑道:“須要宛轉小心,不可有誤。妾在此專候佳音,燒香祈禱。”拜別出門。
廷之到得家間,合家歡喜,且做個慶喜筵席。不則一日,廷之賠個小心,到舅舅麵前,一緣二故,說得分明,又道:“瓊瓊為人極其小心,情願伏低下賤,斷不敢唐突觸忤。況彼囊橐盡有充餘,我之為官,皆彼之力。今三年之後,方得補官,家中一貧如洗,何不借彼之資,救我之急,此亦兩便之計也。昔王魁衣桂英之衣,食桂英之食,海誓山盟,永不遺棄。後來王魁中了狀元,桂英連寄三首詩去,極其情深,王魁負了初心,竟置之不理。桂英慚恨,自縊而死,王魁在於任所,青天白日親見桂英從屏風背後走出,罵其負義,日夜冤魂纏住,再不離身。後用馬道士打醮超度,竟不能解,遂活捉而去。嚐看此傳,甚可畏怕。我今受瓊瓊之恩,不減桂英,今千辛萬苦得此一官,豈可為負義王魁,令桂英活捉我而去耶?乞吾舅成人之美,則彼此均感矣。”那個舅舅是個好人,說到此處,不覺心動,就走到姐姐麵前,說個方便,又添出些話來,說得活靈活現,說“王魁昔日負了桂英,果被桂英活捉而去,此是書傳上真真實實之事,並非謬言。今姐丈千難萬難,博得此官,萬一馬瓊瓊懷恨,照依像桂英自縊而死,活捉姐夫而去,你我之心何安!不如打發姐夫前去,脫其花籍,娶彼來家。況彼情願小心伏事,料然不敢放肆。倘或放肆,那時鳴鼓而攻,打發出去,亦不敢怨恨於你我矣。”大抵女人心腸終久良善,聽得“活捉而去”四字,未免害怕起來,隻得滿口應承,就教廷之前到臨安脫其花籍而回。正是:得他心肯日,是我運通時。
廷之領了妻命而來,就如捧了一道聖旨,喜喜歡歡來到瓊瓊家間,瓊瓊出見,說了細故。瓊瓊合掌向空禮拜,感激不盡,點了香花燈燭,燒了青龍福紙,出其囊橐,脫了樂戶之籍,謝了日常裏相厚的幹爺幹娘、幹姊幹妹,辭別了隔壁的張龜李龜、孫鴇王鴇,收拾了細軟對象,帶領了平頭鍋邊秀,一徑而來。到於家間,瓊瓊不敢穿其華麗衣服,隻穿青衣參見柳夫人,當下推金山、倒玉柱,拜畢起來,柳氏抬頭一看,但見:盈盈秋水,不減西子之容;淡淡蛾眉,酷似文君之麵。不長不短,出落的美人畫圖;半瘦半肥,生成得天仙容貌。豐神嫋娜,似一枝楊柳含煙,韻致翩翻,如幾朵芙蓉映水。看來天上也少,愈覺塵世無多。
柳氏不見便休,一見見了,不覺一點紅從耳根邊起,登時滿臉通紅,好生不樂,暗暗道:“原來這賤人恁般生的好,怪不得我丈夫迷戀,死心塌地在他身上,異日必然奪我之寵,怎生區處?”隻因始初應允,到此更變不得,隻得權時忍耐,假做寬容之意。那瓊瓊又是個絕世聰明妓女,見柳氏滿臉通紅,便曉得胸中之意,一味小心,一味樸實,奉承柳氏,無所不至。就於箱中取出數千金來獻與柳氏,以為進見之禮。廷之從此家計充盈,遂修飾房屋,中間造為二閣,一間名為東閣,一間名為西閣。柳氏住於東閣,瓊瓊住於西閣,廷之往來於其間,大費調停之意。
不覺已經三載,闕期已滿,南昌縣衙役來迎接赴任。廷之因路遠俸薄,又因金兀朮猖獗之時,東反西亂,不便攜帶家眷,要單騎赴任,卻放瓊瓊不下,恐柳夫人未免有摧挫之意。臨別之時,遂置酒一席,邀一妻一妾飲酒,而說道:“我今日之功名,皆係汝二人之力。今單身赴任,任滿始歸,今幸汝二人在家和順,有如姊妹一般,我便可放心前去。如有家信,汝二人合同寫一封,不必各人自為一書。我之複書亦隻是一封。”說罷,因一手指瓊瓊道:“汝小心伏事夫人,休得傲慢。”又一手指柳夫人道:“汝好好照管。”吩咐已畢,含淚出門而別。果然:流淚眼觀流淚眼,斷腸人送斷腸人。
話說廷之出得門,畢竟一心牽掛瓊瓊,時刻不離,然事已至此,無可奈何,隻得大膽前去。到於南昌,參州謁府,好不煩雜。那時正值東反西亂、幹戈擾攘之際,日夜防著金兀朮,半載並無書信。一日接得萬金家報,廷之甚喜,拆開來一看,隻東閣有書,西閣並無一字附及。廷之心疑道:“我原先出門之時,吩咐合同寫一書,今西閣並無一字,甚是可慮,莫不是東閣妒忌,不容西閣寫書思念我否?”隨即寫一封回書,書中仍要東閣寬容、西閣奉承之勤的意思。誰知這一封回書到家,東閣藏了此書,不與西閣看視。西閣因而開言道:“昔相公臨去之時,吩咐合同寫書。前日書去之時,並不許我一字附及。今相公書來,又不許我一看。難道夫人有情,賤妾獨無情也?”東閣聽得此言,大聲發話道:“你這淫賤婦人,原係娼妓出身,人人皆是汝夫,有何情義,作此態度?前日蠱惑我家,我誤墮汝計,娶汝來家。汝便喬做主母,自做自是,今日還倚著誰的勢來發話耶?就是我獨寫一書,不與爾說知,便為得罪於汝,汝將問我之罪多!”說畢,恨恨入房。西閣不敢開言,不覺兩淚交流,暗暗叫自己跟來平頭寄封書信到任所,不與東閣說知。書到南昌,廷之拆開來一看,並無書信,隻有扇子一柄,上畫雪梅,細細題一行字於上麵,調寄《減字木蘭花》,道:雪梅妒色,雪把梅花相抑勒。梅性溫柔,雪壓梅花怎起頭?芳心欲訴,全仗東君來作主。
傳語東君,早與梅花作主人。
廷之看了此詞,知東閣妒忌,不能寬容,細問平頭,備知緣故,好生淒慘,遂歎道:“我僥幸一官,都是西閣之力,我怎敢忘卻本心,做薄幸郎君之事。今被東閣淩虐,我若在家,還不至如此,皆此一官誤我之事。我要這一官何用?不如棄此一官,以救西閣之苦。”那平頭卻解勸道:“相公,雖隻如此,但千辛萬苦博得此一官,今卻為娘子而去,是娘子反為有罪之人。雖夫人折挫,料不至於傷命。等待任滿回去,方為停妥。”廷之因平頭說話有理,就留平頭在於任所。不覺又經三月餘,那時正是九月重陽之後,廷之在書房中料理些文書,平頭煎茶伏侍,至三更時分,幾陣冷風,呼呼的從門窗中吹將入來,正是:
∞形無影透人懷,四季能吹萬戶開。
就地撮將黃葉起,入山推出白雲來。
這幾陣風過處,主仆二人吹得滿身冰冷,毫毛都根根直豎起來,桌上殘燈滅而複明,卻遠遠聞得哭泣之聲,嗚嗚咽咽,甚是淒慘。主仆二人大以為怪,看看哭聲漸近於書房門首,門忽呀然而開,見一人搶身入來,似女人之形。二人急急抬頭起來一看,恰是馬瓊瓊,披頭散發,項脖上帶著汗巾一條,淚珠滿臉,聲聲哭道:“你這負義王魁,害得我好苦也!”主仆二人一齊大驚道:“卻是為何?”瓊瓊道:“前日我寄雪梅詞來之時,原不把東閣知道。東閣知平頭不在家,情知此事,怨恨奴家入於骨髓,日日淩逼奴家。三個月餘,受他淩逼不過,前日夜間隻得將汗巾一條自縊而死。今夜特乘風尋路而來,訴說苦楚,真好苦也!”說畢,大哭不止。廷之要上前一把抱住,瓊瓊又道:“妾是陰鬼,相公是陽人,切勿上前!”主仆二人大哭道:“今既已死,卻如何處置?”瓊瓊道:“但求相公作佛法超度,以資冥福耳。”說畢,又大哭而去。廷之急急上前扯住衣袂,早被冷風一吹,已不見了瓊瓊之麵。廷之哭倒在地。正是:夜傳人鬼三分話,隻說王魁太負心。
話說廷之跌腳捶胸,與平頭痛哭了一夜,對平頭道:“東閣直如此可恨,將我賢惠娘子活逼而死,早知如此,何苦來此做官!若在家間,量沒這事。”說罷又哭。次日遂虔誠齋戒,於近寺啟建道場,誦《法華經》超度。因《法華經》是諸經之王,有“假饒造罪過山嶽,不須《妙法》兩三行”之句。又買魚蝦之類放生,以資冥福。有《牡丹亭》曲為證:風滅了香,月倒廊,閃閃屍屍魂影兒涼,花落在春宵情易傷。願你早度天堂,願你早度天堂,免留滯他鄉故鄉!
話說三日道場圓滿,又見瓊瓊在煙霧之中說:“我已得誦經放生之力,脫生人間。”再三作謝而去。主仆二人不勝傷感。廷之遂棄了縣尉,欲歸家間將瓊瓊骸骨埋葬,告辭了上官,收拾起身。正是:乘興而來,敗興而返。
看看近於家間,行一步不要一步,淒涼流淚不止。走得進門,合家吃其一驚,鼎沸了家中,早驚動了東西二閣,都移步出閣來迎。主仆看見西閣仍端然無恙,二人麵麵廝覷,都則聲不得,都暗暗的道:“前日夜間那鬼是誰?卻如此做耍哄賺我們!莫不是眼花,或是疑心生暗鬼?怎生兩度現形?有如此奇怪之事!”二閣都一齊開口道:“怎生驟然棄官而回,卻是何故?”廷之合口不來,不好將前事說出,隻得說道:“我僥幸一官,羈縻千裏。所望二閣在家和順相容,使我在任所了無牽掛之憂。今見西閣所寄梅扇上書《減字木蘭花》詞一首,讀之不遑寢食,我安得而不回哉?”遂出詞與東閣看。東閣道:“相公已登仕版,且與我判斷此事,據西閣詞中所說梅花孰是孰非?”廷之道:“此非口舌所能判斷,當取紙筆來書其是非。”遂作《浣溪紗》一闋道:梅正開時雪正狂,兩般幽韻孰優長?且宜持酒細端詳。梅比雪花多一出,雪如梅蕊少些香。
花公非是不思量!
書完,二閣看了,意思都盡消釋,並無爭寵之意,遂置酒歡會,方說起前月假鬼現形之事,蓋借此以騙佛法超度耳,這鬼亦甚是狡黠可惡也。東西二閣甚是吃驚,因此愈加相好。廷之自此亦不複出仕於朝,今日東而明日西,在家歡好而終。有詩為證:
宮女多相妒,東西亦並爭。
鬼來深夜語,提筆付優伶。
又有詩道:世事都如假,鬼亦幻其真。
人今盡似鬼,所以鬼如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