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卷張彩蓮來年冤報(3 / 3)

府尹實時差皂隸拿飯店主人並包裹來審。拿到飯店主人,細細審問,並無同夥之人。及至打開包裹看時,隻得破被一條、梳掠一副、盤纏數百文,並無他物。府尹細細看了張泰年紀後生,也不是慣做不良之事的人,贓證俱無,難以定罪,暗暗道:“他既得了妹子並金銀首飾,怎生不與他同逃走,還在後門做甚?若有同夥窩家,怎生肯將妹子、金銀反與別人去了,自己在此受苦?其中必有原故。或者時候不對,有剪綹之人乘機剪去,亦未可知。”隻得把張泰打了二十,下在獄中,限十日一比,比了幾“卯”

,竟無蹤影。府尹隻得行一紙緝捕文書,四處緝訪張彩蓮下落。那時張泰已打過五十餘板矣。

不說張泰在獄中受苦,且說王立這廝勒死張彩蓮之後,奔還家裏,正是五鼓天氣,打開包裹一看,都是金銀首飾。王立滿心歡喜,便道這主生意做得著,先買些三牲福禮燒紙,遂將金銀首飾好好藏過,慢慢受用。列位看官,你道王立謀財害命勒死這女子,那冤魂難道就罷了?況且日遊神、夜遊神、虛空過往神明時時鑒察,城隍土地不時巡行,還有毗沙門天王、使者、太子考察人間善惡,月月查點,難道半夜三更便都瞎了眼睛不成?少不得自然有報,隻是遲早之間。果是:乾坤宏大,日月照鑒分明。宇宙寬洪,天地不容奸黨。舉心動念,毫發皆知。作惡行私,纖微必報。

話說這廝得此橫財之後,意氣揚揚自得,相貌比前更覺奇偉。軍中隊將楊道元見王立一表堂堂,又有千百斤氣力,甚是愛惜,就優免了王立值宿的差役,叫他充赤山衙操。王立自此不去更番值宿,終日在赤山衙演武廳操演武藝,比較槍刀弓箭,輪拳使棍,比前升了一級,意氣更自不同。比較武藝之後,便取出張彩蓮的包裹中首飾金銀,換些散碎銀兩,終日飲酒使用,任情作樂。

一日,王立吃得爛醉如泥,過赤山衙,忽然見酒店中一個四十餘歲婦人,坐在櫃身子裏,叫聲道:“王長官,多時不見!”王立醉中抬起頭來一看,認得是舊日鄰舍彭七娘,便作揖道:“彭七娘,幾年不見,卻原來搬在這裏開酒店。”彭七娘道:“便是,一向搬來在此處,連舊日鄰舍通不知道。王長官,你為何在此?”王立醉眼瞇(目奚)的答應道:“近日僥幸,蒙本官好生心愛,豁免了俺更番值宿的差役,叫俺充了赤山衙操,吃了月糧,不過三六九操演,省得日日捏了筆管槍,終日挑包尋宿處。彭七娘,你道俺可不好麼!”彭七娘嘻嘻的笑道:“王長官恁地恭喜,原來比往先發跡了。怪道得發身發財,越長的堂堂一表,連老身通不認得了。”兩個閑言碎語,說了半日。彭七娘問道:“你今發跡了,可曾娶過娘子?”王立道:“曾沒有娶妻。”彭七娘大笑道:“男子不娶妻,可也不成個家。況且你如今比原先不同,怎生把人取笑做光棍不成?老身有個女兒,也不十分粗醜,王長官你若不棄,我將來配你可好麼?”王長官連聲道好。彭七娘就叫女兒出來相見,隻見斑竹簾兒裏走出那個花枝般女兒來。王長官不見時便休,一見見了:頭頂上飄散了三魂,腳底下蕩盡了七魄。

話說那女兒從斑竹簾兒裏嫋嫋婷婷走將出來,向王立麵前深深道個萬福。王立已是八分魂消,向他身上下打一看時,更自不同。但見:

淡白梨花麵,輕盈楊柳腰。

兩眉侵翠潤,雙鬢入雲嬌。

窄窄金蓮小,尖尖玉筍妖。

風流腰下穴,難畫亦難描。

王立這廝看了這般一個出色女子,把那笑臉兒便飛到三十三天之上,連酒醉也都醒,就吃橄欖湯也沒這般靈應。便對彭七娘深深唱喏道:“謝老娘作成小子,你今日便是俺的嫡親丈母也,休的掯勒!”彭七娘道:“休說這話!老身見你堂堂一表,日後不是個落薄之人。我將女兒嫁你,連老身日後有靠,怎說‘掯勒’二字。如今結了親,便是鄰上加鄰、親上加親也。”王立道:“俺便擇吉行聘,先告過本官給假成親。”說罷,謝了嶽母便去。那女子以目留情,甚有不舍之意,王立弄得魂出顛倒。走到家裏,把那張彩蓮的包裹打開,取些金銀首飾出來。你道王立好賊,恐怕人認得出,都拿來捶碎了,走到銀匠店裏,另打造一打造過。選個吉日,立出自己隊裏一個媒人,行了聘禮,在本官處告了幾日假,到彭家酒店裏結起花燭,拜堂成親。本軍隊裏與王立相好的都來吃喜酒慶賀,看王立娘子果是生得絕世無雙,滿堂中沒個不喝聲彩道:“好對夫妻!”大家吃得爛醉如泥而散。這夜王立好生歡喜。

軟苗條的女娘,款款柔柔;骨崚嶒的漢子,長長大大。彎弓插箭,直透紅心;對壘麾戈,盡染血跡。長槍鼓勇,那怕他鐵壁銅牆;銃炮爭強,一任彼草深水灌。幾番鏖戰,何愁娘子之軍;一味攻堅,方顯英雄之漢。

這一夜王立直弄得骨軟筋麻,死心塌地在這婦人身上。清早起來,便作謝嶽母之恩,一連在嶽母家過了幾日。假日已滿,王立遂將娘子搬到寨中居住,出門之時,嶽母又再三吩咐道:“好生看我女兒!”王立喏喏連聲道:“這是小人自己身上的事,休得記念。”說罷,攜了娘子自到寨中居住。夫妻且是相敬廝愛,百依百隨,王立歡喜不勝。

滿了月餘,寨中牆垣被雨淋壞,那個隊將楊道元要修理牆垣,親自到寨中踏勘。走到王立門前,那時王立已到赤山衙操演去了,這王立新娶的娘子正在那裏洗鍋,把鍋子中的水潑將出來,可可的濺了楊道元一身齷齪水。楊道元大怒,問是什麼人的妻子,左右隨從人稟道:“是王立的妻子。”楊道元道:“王立怎生有這個妻子,可是舊日的,可是新娶?”左右稟道:“正是新娶的,一月餘了。”楊道元疑心,就走進王立房中來看這個婦人。楊道元不見時便罷,一見見了,吃那一驚不小,急忙退步出來,悄悄吩咐左右道:“王立操演回來,不要許他到家裏去,可速押來見我。”眾軍都道王立的娘子潑水汙了本官衣服,本官惱怒,要將王立來責治了。看官有所不知,原來楊道元有一身奇異的本事:善識天下怪,能除世間妖,行持五雷法,魔鬼一時消。

話說楊道元行持太乙天心五雷正法,善能驅神遣將,捉鬼降妖,曾以符水鴟梟眼目洗眼,煉就一雙神眼,那鬼怪到他麵前,他便一一識得。因此見了王立的妻子一團黑氣遮著,所以突然吃那一驚不小。眾軍領隊將之命,見王立操演回來,不容他到家,徑自押來見隊將。那時已將晚,眾軍押王立來見隊將。楊道元趕開了眾軍,問王立道:“你可曾做什麼負心的事麼?”王立道:“小人並沒有什麼負心事。”楊道元道:“你休得胡賴!我看你有冤魂纏身,你瞞得他人,瞞不得我。快快實說,俺還有救你之處。若再遲延薄命休矣。”說罷,王立大驚,渾身冷汗。果是:日間不幹虧心事,半夜敲門不吃驚。

王立被隊將說著海底眼,怎生躲閃?隻得把前前後後謀死婦人之事說了一遍。楊道元道:“是了。今你新娶的妻子並不是人,就是死鬼。如今你的精神尚強,未便下手,待吸盡汝之精氣,他便取你性命。”王立方才省得彭七娘已死了六七年,如何還活著,有女兒嫁我,都是一群死鬼,捉身不住抖將起來,連三十二個牙齒都捉對兒廝打,就像發瘧疾病的一般,話也格格的說不出,磕頭道:“怎生救得小人性命?”楊道元道:“邪魔妖鬼可以驅遣,這是冤鬼,一命須填一命,怎生救解?”王立隻是再三磕頭求救。楊道元焚起一爐香,提起筆來行五雷正法,默運元神,口中念念有詞,書符一道,付與王立道:“如今回去不可泄漏,照依如常。待這婦人睡後,將這道符黏在婦人額上,便見分曉。”王立領了這符回去,進得門,好生恐怕,不住戰兢兢的抖個不住。妻子道:“你怎生如此?”王立假意道:“冒了寒。”隻得勉強支吾,與他一同飲食。待這婦人先上牀睡了,急急將符來黏在額上,就地起一陣狂風,風過處顯出一尊神道,卻是伏虎趙玄壇,手執鋼鞭,驅這婦人起來。屍長丈餘,舌頭吐出,直垂至地,陰風冷冷,黑氣漫漫,忽然不見。王立即時驚倒在地。一邊楊道元已知就理,著幾個軍兵攙扶王立到點名廳上,令人守住。次日王立方才蘇醒,隻是癡呆懵懂,口發譫語。楊道元著人到赤山彭家酒店看視,早已連酒店通不見了,眾軍吃了一驚。楊道元吩咐左右道:“你們在此守候,不容他下階。過了一個月,便無事矣。”眾軍守了二十餘日,因都去倉前請糧,失了守候,王立下階行走,又見那婦人屍長丈餘,舌頭吐出直垂至地。王立見了,大叫一聲,驀然倒地。眾軍請糧回來,見王立跌倒階下,情知是著鬼,正要攙扶他起來,那婦人陰魂便附在王立身上,走到眾軍麵前,作婦人形狀,倒身下拜道:“妾是望仙橋周思江家張彩蓮,原是鎮江人,惡叔好賭,將奴家賣與周思江家做義女,偷了些金銀首飾,要與哥哥張泰同回到鎮江娘舅家過活。舊年十一月二十八二更天氯,卻被王立這廝來做賊,謀財害命,將搭膊把奴家勒死,石板一塊,沉奴家屍首在三聖橋河中,害得哥哥監禁牢中一年受苦。奴家冤魂不散,日夜啼哭,上告列位,替奴家作主,定要償我性命。”說罷,哽哽咽咽大哭了一場。王立暈倒在地,久而方醒。那時事體昭彰,遮掩不得,府尹知道,叫人在三聖橋河中撈起屍首,果有石板一塊壓在身上,屍體無損。遂將王立打八十板,問成死罪,張泰釋放還鄉,追出原物,給還本主。王立秋後處決,償了張彩蓮性命。不過隔得一年,一命填一命,何苦作此等事乎?有詩為證:

欠債尚且還錢,殺人怎不償命?

自作終須自受,勸人莫犯此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