話分兩頭。且說鎮江府一個姓張的人,開個六陳行,且是好過,生下一雙男女,男名張泰,女名張彩蓮,張泰年十三歲,張彩蓮年十一歲。不意這一年夫妻二人雙亡,遺下這一雙男女。張泰的叔叔混名叫做“隨手空”,生平也專好的是“賭”之一字,先前家事原好,隻因好賭,家事盡廢,凡有所得,隻是走到賭博場中一擲而空,因此人取他個綽號叫做“隨手空”。後來賭窮了,隻來看相哥哥。爭奈貪心無厭,哥哥如何賑濟得許多,竟去人家掏摸對象起來,被人拿住,累了哥哥幾場官司。不意其年哥嫂雙雙死了,這“隨手空”走來頂了哥哥這個六陳行。從來道,偷雞貓兒不改性,好賭之人就是胎裏病一般帶將出來。那六顆骰子,真像他的骨頭做成,所以拿住骰子入骨入命,再不肯放。“隨手空”前日因手頭無錢,隻得硬熬住了。如今驟然發跡,便是他賭運重興之象、骰盆複旺之年,忘記前日苦楚,舊性發作,仍舊“三紅”、“四開”叫個不了。那些賭友當日靠他過活,一向冷落了這個主顧,今日見他有了錢,大家都道:“我們又有得酒吃了。”遂燒一陌利市紙,重新整點起來,照顧這個積年交運的老主顧。這“隨手空”左右是輸慣的,那裏在他心上,始初還出小注,那些賭友道:“你一向生性慷慨,怎生今日發跡了,倒恁般慳格起來。小注小贏,大注大贏。休得小氣。”“隨手空”見他們奉承,便道:“說得有理。”那些賭友始初假意輸些與他,“隨手空”見一連贏了幾注,便出大注。眾賭友見“隨手空”出了大注,做成圈套,故意買些破綻,連輸幾注。“隨手空”隻道是真有采頭,把注數越出得大了。眾賭友同心合力,一鼓而擒之。不上半年,把這個六陳行盡數賭完,連家火什物並房子,也作注數賭輸與人,還說這房子隻值得五百金,如今作了一千之數,便宜多了。後來無物可賭,竟把兩個侄男女張泰、張彩蓮賣與人將來作賭錢,把張泰賣到平江府,把張彩蓮賣到臨安府,與望仙橋周思江作丫鬟,後來“隨手空”沿街叫化,凍餓死於坑廁之內。這是好賭的收梢結果。有戒賭詩為證:好賭有賭友,賭友盡皆醜,既非道義交,人心亦何有!
三五莊圈套,來飲這杯酒:先以小注誘,佯輸詐敗走,騙爾出大注,拿住不放手,一擲一回輸,金銀不論鬥。
家業亦已空,妻孥難保守,請君看此編,可以回心否?
話說這張彩蓮賣到周思江家作丫鬟已經八年,暗暗的道:“我是好人家兒女,誤被這個沒地埋的惡叔賣在這裏做丫鬟,怎能夠得複回故鄉,再見天日?”日日如此存想。那時他哥哥張泰賣在平江府,也與人家做小廝,學做梳掠,想兄妹二人失身好苦,遂走到臨安府望仙橋來探望妹妹。周家問了來曆,與他妹妹相見。兄妹二人見了,抱頭而哭。張彩蓮遂暗暗與哥哥計較,要逃回鎮江之事。哥哥道:“身邊並無錢鈔,一路上怎生得有盤纏回去?”張彩蓮道:“我的主母甚是托我,凡是箱籠都要我開閉,金銀珠寶,一一都知。我今晚不免將他鎖匙開了,偷他些金銀首飾,打作一個包裹,到二更盡天氣,你在後門等候。我與你一同逃走到鎮江去,且在娘舅家過活,再作區處。”正是:金風未動蟬先覺,暗送無常死不知。
話說兄妹二人暗暗約得端正。是夜張泰不敢到飯店裏去,且在古廟裏存身,等待二更盡天氣來做事。噫!你道世間有這般湊巧的事?再接前話,話說王立這廝因賭輸了綿被,無計可施,要做那“貝戎”之事,那日恰好是下番之日,不該是他值宿。日間走到周思江後門相了腳頭端正。那時正是十一月廿八,天上並無星月。從來做賊的有句口號道:“偷風不偷月,偷雨不偷雪。”你道為何,若是有月去偷,星月之下,怎生躲閃?準吃捉了。若是有雪去偷,雪上踏著腳蹤,手到奉承。獨有風雨之夜,滴滴噠噠,風吹得門窗戶闥都咿咿呀呀的響動,盡可躲閃。王立這廝雖不是久慣做賊之人,但是動了一點賊心,自然生出賊智。這夜黃昏時節,便發起大風,王立暗暗道:“老天甚是知趣,助我生意。若是做得這主好生意回來,燒陌利市紙答謝天地則個!”等到二更將盡,捏手捏腳輕輕的走到周思江後門。正要爬牆而進,一邊側耳聽聲,隻聽得後門“呀”的一聲開處,王立慌張,急忙閃過,黑漆漆中,更不辨是何人。王立雖然躲過,那時微有星光,黑影裏早已被那人瞧見了,隻聽得隱隱的道:“哥哥,一個包裹在此,快些接去,我同你走。”王立方知是個女子,卻不敢應,急忙伸手接這個包裹,向前便走。那女子輕輕叫道:“該往北去,怎生錯走了路,倒往南走?”王立竟要跑去,又要貪圖這個女人,掉轉身子望北而走。那女子從背後一直趕來,朦朧之中,認得不像哥哥形狀,便道:“你是何人?奪我包裹,快快還我便罷。”王立暗暗道:“是你來尋俺,不是俺來尋你。”一不做二不休,口裏假說道:“還你包裹。”這女子伸手去接,被王立這廝就勢按倒在地,一把勒著喉嚨。女子做聲不得。王立一隻手把腰間布搭膊解下,用力勒住項脖,打個死結扣緊,把這女子背在身上,一手提著包裹,一直走到三聖橋,放下這女子一看,已是咽喉氣絕、舌出數寸而死。王立走到河邊,揭起岸上一塊石板,把布搭膊解下,縛這一塊石板在女子背後,沉在河中,料這女子有幾年不得翻身哩。可憐:鎮江府無還鄉女子,三聖橋有枉死孤魂。
話說王立勒死的這個女子不是別人,就是張彩蓮。他偷了些金銀首飾,正要出來與哥哥逃走,不意撞著這個催命鬼,斷送了性命。不說王立這廝勒死了張彩蓮,且說張泰躲在古廟中,到二更將盡時分,輕輕的走到後門,摸著後門半開,不見妹妹出來,且躲在後門側首等候。等了一會,已是三鼓,門裏並不見一些響動;又不敢挨身進去,不住的在門首摸來摸去。從來做賊的道:“不怕你銅牆鐵壁,隻怕你緊狗健人。”早驚動了守門的犬,哰哰的著實吠將起來。張泰慌張,料道決撒,抽身前走,那犬一直追將出來。周思江情知家中有賊,急忙叫喊,率領多人出來捉賊。見後門半開,犬直追將出去。張泰心慌,又是人生路不熟的人,絆了一交,跌倒在地,當下拿住,棍棒亂下,打個不亦樂乎。及至住了手時,仔細一看,認得是日間來的張彩蓮的哥哥。便問道:“你怎生來做賊?”一把頭發揪將進來,仔細審問,一邊尋張彩蓮,早已不見蹤影。把燈火樓上一照,隻見箱籠都開,細細查點,不見了許多金銀首飾。周思江大怒,當時喊叫起地方鄰舍,將張泰著實拷打,道:“你把張彩蓮並我這許多金銀首飾都偷在何處?”連張泰也合口不來,隻得實說道:“日間來探望妹妹,妹妹原約定要偷些東西同逃回鎮江,約定二更盡時分走到後門來接。不期走來之時,後門半開,並不見一毫蹤影,卻被狗叫捉了,其中情由,我實不知。”周思江道:“休得胡說。你今將妹妹、首飾都寄囤在那裏?好好還我便罷。”張泰道:“我實不知下落。”並不招承。眾人一齊動手,打得這張泰叫苦叫屈,號淘痛哭道:“妹妹,是你害我了。”眾人見張泰不肯招承,等到天明,把張泰解到臨安府尹處審問。府尹問張泰道:“你將這妹妹並金銀首飾藏匿何處?定有同夥之人並窩家,可一一招來,免受刑法。”張泰將前緣後故之事訴說一遍。府尹見張泰不招,叫皂隸將夾棍夾將起來。可憐這張泰年紀隻得二十歲,那裏經得夾棍起,口裏隻得胡亂應承,東扯西拽,其實張泰並不曾走臨安府路,說的話都一毫不對,連熟識的人一個也無,隻招承道:“前日曾在飯店中宿一晚,有包裹一個。”正是:若將夾棍為刑罰,恐有無邊受屈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