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卷張彩蓮來年冤報(1 / 3)

一帶江山如畫,風物向秋瀟灑,水浸碧天何處斷?霽色冷光相射。蓼嶼荻花洲,掩映竹籬茅舍。雲際客帆高掛,煙外酒旗低亞,多少六朝興廢事,盡入漁樵閑話。悵望倚層樓,寒日無言西下。

話說從來冤冤相報、劫劫相傳,徐文長《四聲猿》道:“佛菩薩尚且要報怨投胎,人世上怎免得欠錢還債?”在下這一回專要勸人回心向善,不可作孽,自投羅網。那作孽的不過是為著“錢財”二字,不知那人的錢財費了多少辛勤苦力、水宿風餐、拋妻撇子、不顧性命積攢得來,你若看見了他銀子便就眼黃地黑,欺心謀騙,甚至謀財害命,那陰魂在九泉之下怎肯幹休?少不得遠在兒孫近在身,自有報應,或是陰報,或是陽報,定然不差。也有那冤魂就投托做你兒子的,也有自己不知不覺說出來的。在下先說那冤魂投托做兒子的報應。

當日鎮江一個龔撰,在揚子江中打魚為生,終日在金、焦二山、北固等處撒網取魚。正值六月六日之期,清早風浪大作,龔撰的漁船泊在瓜洲渡口。忽然岸上一個老子,肩上背著搭連順袋,來尋渡船,要過鎮江。龔撰就招攬他下船,與老子接著搭連順袋,放在艙裏。那慣走江湖的都有舊規,若是囊中有物,恐人識破,一應行李都自己著迭,並不經由梢公之手。隻因這個老子不是慣走江湖之人,這些利害通不知道。那龔撰倒是個《水遊傳》中截江鬼張旺之輩,行李拿上手一提,見甚是沉重,又見是個單身客人,況且年老,不怕他怎的,就是做了鬼,在閻王那裏告了狀,也隻如閑。心中一篇文章草稿早已打算端正。扶這老子下了船,一路蕩槳,特特搖到水麵開闊之處,風波正大,四顧無人,放下了槳,趕入艙中,將這老子連腰胯一把提起,做個倒卷簾之勢,頭在下、腳在上,撲通的一聲響,捽於水內,眼見得這老子做揚子江心中鬼了。龔撰大喜,叫聲“聒噪,你這老人家的好意思,送我這些東西;來年這日,準準與你羹飯做周年。”說罷,打開順袋一看,都是白銀,大錠小錠,約摸有二三百兩之數。龔撰眉花眼笑,把船搖到鎮江,悄悄帶了這個順袋,走到家中,關上了門,叫聲:“嫂子,你來瞧!”嫂子走近前來一看,看了這一順袋放光白銀,連嫂子也都晃得眼花,道:“這東西從那裏來?”龔撰道:“好叫嫂子得知。”一緣二故,細細說了一遍。嫂子道:“可知道是喜,連夜夢見滿身髒巴巴累了糞,那燈又不住的結個花,可可的有這一主橫財,夠我們夫妻二人一生發跡了。你且去買些三牲福禮,燒燒利市牙紙則個。”龔撰道:“嫂子說得有理,敬神敬佛,天可憐見,自然救濟我二人之貧。”說罷,就揀幾塊散碎銀子,走到市上,買了三牲果酒之類,打點端正。夫妻二人感謝天地,雙雙拜謝,化完了神馬,弄了酒飯,是夜夫妻二人開懷暢飲。吃了幾杯酒,就把那銀拿一錠出來瞧一瞧,又吃幾杯酒,又換一錠出來瞧一瞧。日常裏沒銀時,夫妻二人冷臉冷嘴,沒說沒道,今日得了橫財,夫妻二人就相敬廝愛起來,多說多道,你斟我飲,我斟你飲,二人吃得個爛醉,上牀而睡,就把那順袋當做枕頭。是夜夫妻二人極是高興,行起雲雨之事。可可這嫂子終年不懷身孕,這一次雲雨之後,就懷了六甲。龔撰就棄了那一隻漁船,另做別樣生意。自此之後,日旺一日,漸漸財主起來。嫂子十月滿足,產下一個兒子,甚是樂意。

後來家道愈好,十餘年間,長了有數千金之家,買了一所房子在四條街上,龔撰取了個號叫做龔繼川。龔撰雖是個漁戶出身,今日有了幾千金家事,誰人叫他做龔漁戶?都稱他為“龔繼川”。他有了幾分銀子,也便居移氣、養移體,搖搖擺擺,猢猻戴網兒,學人做作起來。但他兒子出十歲之外,便就異常忤逆不孝,不住“老賊”、“老狗”的罵。及至見了別人,又是好的。隻是見了父母,生性凶惡,並無父子之情。一年大如一年,生性愈加凶暴,恨恨之聲不絕,隻要拖刀弄杖,殺死父母二人。到了十六七歲,好嫖好賭,破敗家事,無所不至。見了父母影兒,口口聲聲道:“我定要殺死這老賊,報這一箭之仇。”終日鬧吵打罵,日夜不得安寧。幾番要告他忤逆,又道年紀幼小,隻此一子,護短不舍,還恐兒子日後有回心轉意之日。隻是夫妻二人,日日跌腳捶胸,怨天怨命,鼻涕眼淚流個不住。一日,裏中有人召仙,卻是許真君下降,百靈百驗。龔撰走到壇前,暗暗禱祝道:“弟子龔撰,怎生有此忤逆不孝之子,不知日後還有回心轉意之日否?”那許真君批下四句道:六月六日南風惡,揚子江心一念錯。

老翁魚腹恨難消,黃金不是君囊橐。

龔撰見了這四句,驚得目瞪口呆,走回家對妻子說:“這兒子就是江心老人轉世,所以日日要殺、要報仇。”夫妻二人懊恨無及,龔撰在那壁縫中瞧著兒子時,宛似江心老人之狀,還在那裏咬住牙管,大叫大罵。龔撰自知無禮,恐遭毒手,隻得棄了家業,拋了這個冤家,同妻子逃到別處去了。後來這兒子敗盡家私而死。這是冤魂投托做兒子的報應,你道差也不差?

還有一個自己說出來的報應。浙省台州一個趙小乙,出外做生意,路上遇著一個李敬泉,同夥而走。那李敬泉本錢卻多,被趙小乙瞧見了。二人走得倦,同到興善廟中坐地。那趙小乙是個不良之人,見四麵無人,李敬泉走路辛苦,把銀子包袱枕在頭下,齁齁睡去。趙小乙就地拾起大石一塊,在李敬泉頭上著實幾下,打得腦漿迸流而死。拖了屍首,拋在一個深坑之內,麵上扒些浮土掩蓋了,銀子取而有之。正要出廟門,隻見廟上坐的那尊神道就像活的一般,眼睛都動。趙小乙大驚,渾身打個寒噤不住,即忙下拜道:“今日之事,隻有神道得知,萬望神道莫說。”禱祝已畢,隻聽得神道開口說話道:“我倒不說,隻怕你自說。”趙小乙慌張而出。

自此之後,並無人知此事,連李敬泉的家眷也不知怎麼緣故再不回來。後來趙小乙與同裏蔣七老相合夥計,同做生意,終日三杯兩盞。一日,趙小乙同蔣七老到這興善廟前經過,坐在門坎上。蔣七老看見這個廟甚是冷落,道:“這廟中多年想是沒香火。”趙小乙道:“雖然多年沒香火,這尊神道卻異常靈應。”蔣七老道:“怎地見得靈應?”趙小乙被陰魂纏身,不知不覺口裏一五一十,不打自招承,細細將前事說了一遍。蔣七老道:“如今李敬泉屍首在那裏?”趙小乙將手指著那答兒道:“那坑坎之中卻不是?”蔣七老渾身打個寒顫,暗闇心驚,嗟呀不已。又恐趙小乙放出前番手段弄在自己身上,卻不是李敬泉來捉替身了?遂急急離了興善廟那冤魂藏身之處,卻也再不敢說出。後來二人共做一主生意,趙小乙打了個偏手,蔣七老氣不忿,與他爭論,趙小乙揪翻蔣七老在地,毒打一頓,滿身傷損。蔣七老忿恨,一口氣趕到官府麵前出首此事。官府即刻將趙小乙拿來,活人活證,怎生躲閃?一一招承殺死李敬泉之事,就於廟中掘起屍首,遂將趙小乙問成死罪,家事盡數給與李敬泉家屬,秋後一刀處決,償了性命。正是:從前作過事,敗落一齊來。

話說秦檜當年專權弄政,宋朝皇帝在於掌握之中,威行天下,毒流寰宇。那時他門下共有十客,那十客:門客曹冠  親客王會  逐客郭知達  驕客吳益羽客李季  莊客龔金  狎客丁祀   說客曹泳刺客施全  吊客史叔夜內中單表那個刺客施全,忿恨秦賊屈殺了忠臣嶽飛父子,手執利刃,暗暗伏於望仙橋下,待那秦賊喝道而來,就從橋下趕出劈心便刺。不意天不佑忠義之士,可可秦賊騎的那匹惡馬,見施全趕到麵前,突地望後連退數步,因此施全下手不得,當被秦賊從人拿住。施全大罵:“奸臣秦檜,吾恨不得砍汝萬段,以報嶽飛爺爺之仇!”千賊萬賊,罵個不絕口而死。從此秦賊心膽都碎,特選衙兵精壯有勇之士五百人,圍繞第宅,夜夜刀槍巡邏。日間分一半人簇擁在馬前後,街上趕得雞犬俱盡,方才出來。傳呼在三四裏之外,馬前後遮得鐵桶一般,望不見秦賊影兒。

隻為冤家眾,所以防護嚴。

卻說那五百衙兵中一人姓王名立,且是有力氣,堂堂一表,在相府巡綽之時,使著相府威勢,誰人敢說他一個“不”字。後來秦賊死了,這叫做“樹倒猢猻散”,連相府也冰清鬼冷起來,何況衙兵!眾兵士盡數散了,止留得王立數十人更番值宿守門而已。這王立先前積攢得些錢財,手頭甚是好過,爭奈犯了一個賭字。看官,從來賭字不可犯,若犯了這個賭字,便是傾家蕩產的先鋒、貧窮叫化的元帥了。王立好這六顆骰子,與他結為好友,親親熱熱,終日與那一班賭友喝“三紅”、叫“四開”,把積攢的錢財盡數都幹淨輸了去。後來無物可賭,隻得牀中綿被一條,王立還指望將這一條綿被做個孤注一擲,擲將轉來。不意財星不旺,擲了一個“麼二五”,那人搶了綿被便跑。王立瞪出兩隻眼睛,氣得就似鄧天君一般,隻得看他拿了去,好生不舍。有好賭的曲兒為證:好賭的你好貪心,思量一錠贏人十錠。你要贏人的錢財,人也要贏你的錢財。誰知道贏的是假,輸的是真?又說道賭錢不去翻,誰肯送將來?直待綿被兒輸了也,還隻是怨悵著命。

話說王立賭輸了這條綿被,好生不樂。到得晚間,正是要用之際,看看牀上隻得一條破草薦,想起半夜怎生得過,況且又是冬至後數九之天。杭州人每以冬至後數“九”:一九二九,相喚不出手。三九二十七,籬頭吹觱篥。四九三十六,夜眠如鷺宿。五九四十〞,太陽開門戶。六九五十四,貧兒爭意氣。七九六十三,布襖兩頭擔。八九七十二,貓狗尋陰地。九九八十一,犁把一齊出。

話說王立輸被之後,正值數九之天,晚間寒冷不過,幾陣冷風吹來,身上的寒栗子竟吹得餶飿兒一般大,思量得幾文錢買壺黃湯吃,且做個裹牽綿,渾身熱烘烘,好過這長夜。爭奈日間賭完了,身邊並無一文錢,裏外沒了這牀綿被,怎生支撐,便就怨天怨地起來道:“俺堂堂一表,兩臂上下有千百斤氣力,空有一身本事,怎生綿被也沒一牀遮蓋?好生可恨!這天道恁般沒分曉!俺可是做什麼好人,思量留名千載不成?”從來道:“近奸近殺,近賭近賊。”此是一定之理。王立隻因好那“貝”邊之“者”,便就思量做那“貝”邊之“戎”,暗暗的計較道:“俺不免到那一家去試一試手。”想得府側首望仙橋開香燭雜貨鋪周思江家生意甚好,銀錢日日百數十兩兌出兌進,貨物又多,“俺不免明日走到他家門首,細細看他出門入戶,轉彎抹角之處,夜間走進一試,好道滿載而歸,做他個財主,不強如今日綿被也沒得蓋麼?”思想了一夜,次日走到周思江門首,假以閑耍為名,就坐在周家攬凳之上,看他賣東賣西,天枰上免得當當的響,一發心中熱鬧,眼裏火出,一邊看他賣貨,口裏假說些閑話。那周思江因是相府值宿之人,屋前屋後時常來往,也並不疑心到做賊上。王立看他銀錢一主主都落於櫃身子裏,暗暗道:“銀錢雖落於櫃裏,晚間必定取入內室。”一眼瞧將進去,店麵之後就是三間軒子,各項貨物都堆積在軒子之內。軒子後一帶高牆,石門之內三間大廳,廳上也都堆積著貨物,樓上卻是他內室。王立道:“銀錢必藏於樓上,若到得他樓上,方才著手。”又想一想道:“前麵甚是牢固,店麵中貨物甚多,夜間定有人守宿看視,難以進步,且看他後門何如。”遂踅身到後門一看。那後門雖有一帶牆垣,苦不甚高,王立探頭探腦,在門縫裏瞧時,見進後門是幾間拉腳小房,小房後便是灶,看那樓上胡梯,就在灶邊相去不遠。王立暗暗道:“後門牆低,盡可爬進。那小房中可以藏身。”遂把出門入戶之路細細算計定了,思量夜間做此一篇文字。正是:計就月中擒玉兔,謀成日裏捉金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