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卷邢君瑞五載幽期(2 / 3)

一剎那間,遽爾變壞;昔如紅蓮,芳豔襲人;今則臭腐,蟲蛆流蝕。世間諸色,本屬空假,眾生愚癡,謂假為真。類蛾赴火,飛逐弗已,不至隕命,何有止息!當知實相,圓同太虛,無媸∞妍,誰能破壞?大士之靈,如月在天,不分淨穢,普皆照了!凡皈依者,得大饒益,願即同歸,薩婆若海。

列位看官,那觀世音菩薩隻因世上人貪財好色,忘記了自己本來麵目,故意化作女子勸化世人,況且觀音菩薩原是男身女相,豈有要嫁丈夫之理!但有一種欲界女仙,未證大羅天仙地位,不免也要下嫁人間,尋個丈夫,亦是冥數使然。若是西湖之上,團團秀氣,奕奕靈光,常有水仙出現,不則一事,就如蘇小小與司馬才仲做了西湖水仙,這是一個水仙了。還有一個水仙,也與蘇小小不甚差遠,聽在下慢慢說來。

話說西湖之上有一座此君堂,修竹數萬竿,蕭疏可愛。因晉人王子猷愛竹,有“何可一日無此君”之語,後人因此遂名竹為“此君”。堂中萬竹林立,就建堂名為“此君堂”。蘇東坡來杭州做太守,最愛此處幽雅,曾有《此君堂》詩道:≡聽謖謖碎龍鱗,俯看蒼蒼立玉身。

一舸鴟夷浮海去,尚餘君子六千人。

話說此君堂有了蘇東坡這一首詩,更覺增重,流傳到蘇東坡之後,太原有個詩人姓邢名鳳字君瑞,是個少年英俊之輩,豐姿不群,典雅出格。邢君瑞因見白樂天也是太原人,曾來杭州做太守,每每作詩稱讚西湖之妙,日日遊於湖上,笙簫歌妓,時常不輟。後來離任西湖,竟害了相思之病,戀戀不舍,做了千古風流話柄,傳流於世。他是前輩人,恁般如此妙,難道俺是後輩,便不如他不成,不可把他一個人占盡了“風流”二字,俺不免也到西湖上一遊,雖比不得他是官人,奢華豪爽,有妓女簫管之樂,但古詩有雲:何必絲與竹,山水有清音。

俺窮秀才自有窮秀才的樂事,何必與他一樣。說罷,便收拾了琴劍書箱,上路行程。不則一日,來於杭州遊玩。走到西湖之上,看得這此君堂水竹清幽,分外有趣,出奇爭勝,就將行李搬入此中,與了管事人些房租,將來坐下,水光山色,盡在麵前,竟如圖中蓬萊三島一樣。邢君瑞好不樂意,日日遊於南北兩山之處,遂題“西湖十景”詩——《蘇堤春曉》:

孤山落日趁疏鍾,畫舫參差柳岸風。

鶯夢初醒人未起,金鴉飛上五雲東。

《斷橋殘雪》:望湖亭外半青山,跨水修橋影亦寒。

待泮痕邊分草綠,鶴驚碎玉琢闌幹。

《雷峰夕照》:塔影初收日色昏,隔牆人語近甘園。

南山遊遍分歸路,半入錢塘半暗門。

《曲院風荷》:避暑人歸自冷泉,埠頭雲錦晚涼天。

愛渠香陣隨人遠,行過高橋方買船。

《平湖秋月》:萬頃寒光一夕鋪,冰輪行處片雲無。

鷲峰遙度西風冷,桂子紛紛點玉壺。

《柳浪聞鶯》:如簧巧囀最高枝,苑柳青歸萬縷絲。

玉輦不來春又老,聲聲訴與落花知。

《花港觀魚》:斷汲唯餘舊姓傳,倚闌投餌說當年。

沙鷗曾見園興廢,近日遊人又玉泉。

《南屏晚鍾》:涑水崖碑半綠苔,春遊誰向此山來?

晚煙深處蒲牢向,僧自城中應供回。

《三潭印月》:塔邊分占宿湖船,寶鑒開奩水接天。

橫笛叫雲何處起,波心驚覺老龍眠。

《兩峰插雲》:浮圖對立曉崔嵬,積翠浮空霽靄迷。

試向鳳凰山上望,南高天近北煙低。

話說邢君瑞遊於南北兩山之間,到處題詠,自得其得。那時正值清明節序,西湖之盛,莫盛於清明。清明前兩日名為“寒食”,杭州風俗,清明日人家屋簷都插柳枝,青茜可愛,男女盡將柳枝戴在頭上。又有兩句俗語道得好:“清明不戴柳,紅顏成皓首。”小孩子差讀了道:“清明不戴柳,死去變黃狗。”甚為可笑。

杭州此日,家家上墳祭掃,南北兩山,車馬如雲,酒樽食籮,山家村店,無處不是飲酒之人。有湖船的,雇覓湖船;沒湖船的,藉地而坐,笙簫鼓樂,揭地喧天。蘇堤一帶,桃紅柳綠,鶯啼燕舞,花草爭妍,無一處不是賞心樂事。還有那跑馬走索、飛錢拋鈸、踢木撒沙、吞刀吐火,貨郎販賣希奇古怪時新玩弄之物,無所不有,香車寶馬,婦人女子,挨挨擠擠,好生熱鬧。邢君端看了這般繁華景致,分外高興。有柳耆卿詞為證:折桐花爛熳,乍疏雨,洗清明。正豔杏燒林,湘桃繡野,芳景如屏。傾城,盡尋勝去,驟雕鞍、紺幰出郊垌。風暖繁弦翠管,萬家齊奏新聲。盈盈,鬥草踏青。人豔冶,遞逢迎。向路旁,往往遺簪珥,珠翠縱橫。歡情,對佳麗地,任金罍罄竭,王山傾。拚卻明朝永日,畫堂一枕春醒。

話說邢君瑞在蘇堤上挨來擠去,眉梢眼底,不知看了多少好婦人女子。晚間到此君堂中,甚是寂寞不過,隻得取出隨身的那張金徽玉軫焦尾琴來,按了宮商角征羽,彈《漢宮秋月》一曲。那時春景融和,花香撲鼻,月滿中庭,遊魚噴跳,邢君瑞悠悠揚揚,正彈到得意之處,忽然間萬竹叢中有人嬌聲細語的讚道:“妙哉《漢宮秋月》之曲,此非俗人之所能彈也。”邢君瑞大異,便放下了手,遙望見一女子穿花度竹而來,淡妝素服,果是:遮遮掩掩穿芳徑,料應小腳兒難行。

這女子緩步弓鞋,輕移羅襪,漸漸的走到麵前。邢君瑞打一看時,與日間見的婦人女子更自不同,怎見得這女子的妙處:淡淡豐姿,盈盈態度。秋水為神玉為骨,見脂粉嫌他點染;芙蓉如麵柳如眉,看百花兀自嬌羞。香霧雲鬟,蕊珠宮仙子下降;朱唇玉貌,瑤台畔帝女臨凡。

邢君瑞見這般出色女子,疑心是貴家宅眷,起身正欲走避。你道這女子好怪,啟一點朱唇,露兩行碎玉,輕輕的道:“君瑞幸毋避我,妾有詩奉聞。”遂吟詩一首道:娉婷少女踏春陽,無處春陽不斷腸。

袖弓腰渾忘卻,羅衣虛度五秋霜。

那女子的歌聲真如驪珠一串,百囀黃鸝。邢君瑞暗暗的道:“這女子怎生知道俺表字君瑞,忒煞奇怪。莫不是東牆之東、西樓之西。那裏曾相見過來?端的奇異,俺眼裏曾沒有見這等出色女子。”便風發了一個邢君瑞,高興勃勃,那裏按納得住,也接口吟一首詩以挑之道:意態精神畫亦難,不知何事出仙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