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卷邢君瑞五載幽期(3 / 3)

此君堂上雲深處,應與蕭郎駕彩鸞。

邢君瑞吟完,那女子麵上喜孜孜一笑生春,深深的道個萬福道:“予心子意,彼此相同。我與君子本有宿緣,當為配偶,奈緣分尚遠,當期五年,君來守土,相會於鳳凰山下。君如不爽,千萬相尋。”道罷,香風一陣襲人,忽然不見。邢君瑞大喜道:“這明是仙女臨凡,所以預知俺的名姓,又說五年君來守土,相會於鳳凰山下,這事甚奇。但一別五年,甚是遙遠。古來道:”有情那怕來年期。‘古人相期,不過一二年,這仙女一約卻就整整約了五年,想是仙家日月與人間不同。從來說’山中方七日,世上已千年‘,教俺怎生寧耐。俺不免像小孩童書房中讀書’圖夜散書堂‘,快做個手勢,車水紡磚兒的光景,速速的把這日月催趲將過去,便轉眼間是五年,少不得有相逢之日。“說罷,暗暗自笑,從此甚是得意。

一日,與一個杭州朋友賈元虛飲酒,酒席之間,邢君瑞自以為僥幸有此奇逢,細細訴說此事。那賈元虛是個老成之人,說道:“我們這西湖之上或有仙女臨凡,亦未可知。也有鬼魅害人,假說神仙,或假托鄰近女子,迷惑外方之士。那少年不老實之人,往往隻道真是仙女,真是鄰近女子,與他淫媾,不上幾時,精神都被攝去,隻剩得一副枯骨。如此等事甚多。我小弟試說一件事與兄聽,這是不多幾年之事:有一個姑蘇吳秀才,也是個少年有才之人,來遊西湖,就寓在錢塘門真覺院中。黃昏時候,忽有叩門之聲,這吳秀才開門一看,卻是一個女子,容貌標致無比,雅淡梳妝,時新衣服。吳秀才問這女子來曆,他便道:”是鄰近女子,隻因郎君日日在奴家門首經過,豐姿俊秀,奴家私心甚是愛慕,要與郎君結為夫妻,不嫌自獻,深夜來奔。又恐家人驚覺,隻得暫回,改日再來探望。‘說罷,便欲轉身而去。那吳秀才淫情勃勃,怎生上門來的買賣,肯放回去。’現鍾不打,卻又等鑄。‘便把這女子一把扯將進來,閉上了門,與他解帶脫衣,上牀而睡,行其雲雨之事。五更之時,辭別吳秀才出門而去,就像《牡丹亭記》道’秀才休送,以避曉風。‘每每戌時而來,寅時而去。

那吳秀才是個傻的,自以為巫山之遇,放出生平精神,夜夜奉承這個女子不迭。一連過了數月,院中和尚看得吳秀才精神憔悴,麵貌清瘦,語言舉動失張失智,像著鬼著魅的一般。遂細細盤問,那吳秀才怎生肯說,還恐怕和尚不是好人,乘機奸騙了這個女子,甚是吃酸,再三不肯說出。合院和尚見他瘦得不好,恐日後連累,隻得苦苦盤問。吳秀才方吐真情。眾和尚大驚道:“果然有此事。前者有一官員帶了一個女子才色豔麗,要選充內廷,不意一病而死,就權殯在西廊,已經三年,往往出來迷惑外方之人。相公所遇,定是這個怪物,所以說日日在門首經過。況且此處並無隱居女人,相公快快避去,方保性命;若少遲延,這性命必然休矣!‘吳秀才還疑心不是鬼,牽情割愛,不肯起身。到夜晚於窗間得女子一首詩道:

湖著眼事應非,倚檻臨流吊落暉。

日燕鶯曾共語,今宵鸞鳳歎孤飛。

死生有分愁侵骨,聚散無緣淚濕衣。

寄語吳郎休負我,為君消瘦十分肌!

♀秀才看那字墨色慘淡,方知是鬼寫的字,滿身冷汗,遂急急起身。怎知那女鬼夜夜夢中不舍,後來畢竟嗚呼哀哉了!豈不可惜!所以說西湖之上,時有鬼魅假名冒姓哄人。前車既覆,後車當戒,仁兄不可便信為仙女,墜其術中,迷而不悟,隻看吳秀才便是榜樣。“

邢君瑞道:“雖有鬼魅,亦有仙女,但要看有緣無緣。小弟曾看書上載得一事,甚為有趣,說唐時王軒極有詩才,遊西小江,泊舟在於苧蘿山,想西施當日在此浣紗,不知怎生樣妙,癡癡呆呆想個不住,因題詩於西施石上道:嶺上千峰秀,江邊細草春。

今逢浣紗石,不見浣紗人。

王軒題罷,一片精誠感動那當年西子。忽然見西子嫋嫋婷婷、煙雲縹緲,扶石筍而歌道:妾自吳宮還越國,素衣千載無人識。

當時心比金石堅,今日為君堅不得。

子歌罷,便從石邊走將出來,邀請王軒入洞房深處。珠宮貝闕,好生華麗,就如天台仙女留劉晨、阮肇一般。恩恩愛愛,美美滿滿,做了一月夫妻。後來因冥數已完,隻得送王軒出來,涕泣相別而散。此事流傳已久。後來蕭山有個郭凝素,隻道西施還肯嫁人,也學王軒走到苧蘿山題兩句詩在石上,思量打動西子之心。怎當得西子睬也不睬,一毫沒有影響。那郭凝素還東瞧西望,盼了一回,不見形跡,好生沒興,隻得踽踽涼涼而歸。當時有人做首詩兒嘲笑道:三春桃李本無言,苦被殘陽鳥雀喧。

借問東鄰效西子,何如郭素學王軒!

據這二人看將起來,可見隻要有緣。小弟看這女子宛似西子模樣,況他說五年相會,此語一定非虛。安知弟非昔日之王軒乎?“賈元虛道:”但願仁兄為王軒,不願仁兄為吳秀才也。“二人遂大笑而別。

後邢君瑞遊賞西湖已畢,歸於太原,卻心心念念思量來赴五年之約。果然“窗外日光彈指過,席前花影座間移”,不覺早是五年光景,邢君瑞的哥哥恰好來杭州做太守。邢君瑞拍手大叫道:“真仙女也。鬼魅隻知過去,不知未來。‘當期五年,君來守土。’他早已知道了,豈不真是女仙?俺這遭與他準準結為夫妻,同其衾而共其枕,顛其鸞而倒其鳳,豈不樂哉!”遂同哥哥到於杭州。哥哥自去行做官之事。君瑞自具一隻小舟遊於西湖之中,心心念念思量會遇著仙女。那時正值初秋,十裏荷花盛開,香風撲鼻,曾有仲殊荷花《念奴嬌》詞,單道西湖荷花好處:水楓葉下,乍湖光清淺,涼生商素。西帝宸遊,羅翠蓋,擁出三千宮女。絳彩嬌春,鉛華晝掩,占斷鴛鴦浦。歌聲搖曳,浣紗人在何處?

別岸孤嫋一枝,廣寒宮殿冷,寒棲愁苦。雪豔冰肌,羞淡泊,偷把胭脂勻注。媚臉籠霞,芳心泣露,不肯為雲雨。金波影裏,為誰長恁凝佇。

話說邢君瑞月明之下,正在荷花中蕩來蕩去,忽聞得湖浦咿咿呀呀之聲,遙見一美人領一青鬟,駕小舟映月而來,舉手招這君瑞道:“君瑞真信人也!”邢君瑞驚喜之極,急忙叫兩舟相並了。那美人道:“妾西湖水仙也,與郎君有宿世之緣,該為夫婦。千裏不違約,君情良厚矣。”邢君瑞等候了五年,今日相見,怎生不分外高興!急忙躍入美人舟中,美人叫青鬟開了船,蕩入湖心,頃刻之間,人舟俱沒。舟子並小廝大驚,忙報與邢太守。太守叫舟人在西湖中遍處打撈屍首,十數日並無蹤跡。後人常見邢君瑞與彩蓮女子小舟遊蕩於清風明月之下,或歌或笑,出沒無時。遠觀卻有,近視又無。方知真是水仙,人無不羨慕焉。有詩為證:

蘇小當年為水仙,水仙又見此君緣。

湖明月留千古,何處相逢不可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