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卷昌司憐才慢注祿籍(1 / 3)

塞翁得馬未為喜,塞翁失馬未為憂。

須知得失循環事,自有天公在上頭。

話說世上目前事體未足憑據,直要看收梢結局,方才完全。世上眼界小之人,見目下富貴,便就揚揚得意,隻道這富貴是長生不老香火,不知一朝跌磕,那富貴還是個虛體麵;見目下貧賤,便牢騷感慨,跌腳捶胸,不知一朝發跡,那“貧賤”二字不惟磨難我不倒,還受用這二字的好處。奉勸世上的人大著眼孔,開著心胸,硬著脊梁,耐著性氣,切莫把目下之事認做真實,隻看塞上翁得馬失馬之說,一毫不錯。真是:福兮禍所倚,禍兮福所伏。

且說一件好笑的事,做個入話。卻說周世宗末年,有個陶穀學士。這陶穀少年時節,生性便極其慳吝,不肯輕用一文錢鈔。一日夜間,被陰府勾攝去,眾鬼使對陶穀道:“奉命與你換一雙眼睛,你肯出多少錢?我這裏眼睛都有定價,你肯破些慳恪,與我百萬錢麼?”那鬼使用手望地下一指道:“這一堆眼睛都是百萬錢之價。你若肯與我百萬錢,我便與你這一等的眼睛。”那陶穀素性慳恪慣了,怎生肯出百萬錢買這一雙眼睛,便半日不作聲。這鬼使見陶穀不做聲,便又道:“你出百萬錢買我這雙眼睛去,不虧負你,休得慳恪!”陶穀又不做聲。側邊又走過一個鬼使來道:“你既不肯出百萬錢買他這一等眼睛,隻出十萬錢買了我這一等眼睛去罷。”一把扯陶穀過來,指地下一堆眼睛道:“這一堆眼睛都是十萬錢之價。”陶穀打一看時,見滿地一堆都是眼睛,骨碌碌的都有光彩。陶穀暗暗的道:“我自有雙眼睛,好端端的,沒些緊要破費十萬錢,買這一雙眼睛去做甚,難道麵上要四雙眼睛不成?留下這十萬錢好做人家。”遂又不做聲。這邊又有一個鬼使道:“他既不肯破費錢財,我隻得將這一等眼睛白白送一雙與他罷。”道罷,眾鬼使一齊走過來道:“是。”隻見一個鬼使就這一堆裏拾起一雙彈丸,雙手把陶穀舊眼一齊摳出,把這一雙彈丸納將進去。陶穀疼痛莫當,大叫一聲,撒然驚醒,伸手去摸,雙目都腫。次日起來對鏡一照,變了一雙碧綠色琉璃眼睛,與舊時大是不同。人人都道:“這雙眼活像廟中小鬼一樣。”過了幾時,路上遇著相士陳子陽道:“好一身貴相,骨氣都好,卻怎生有這一雙鬼眼,終身不得顯達。”陶穀懊恨無及。後來宋太祖受了周禪,朝班已定,未有禪詔。陶穀學士將禪詔出諸袖中,宋太祖心中薄其為人,遂終身為翰林學士,再不遷其官爵。陶穀甚是怨恨,所以有“年年陶學士,依樣畫葫蘆”之誚。

看官,你道一個極貴之相,隻因“慳恪”二字換了一雙鬼眼,終身受累。我浙江也有一個人,隻因一句話上說得不好,昧了心田,卻被紫府真人拿去,換了一身窮賤之骨。虧得後來改行從善,洗淨驕傲之性,學做好人,文昌帝君愛其才華,重新奏聞玉帝準與祿籍,宛宛轉轉,又有許多妙處,以聳天下聽聞,待在下慢慢說來,便知端的。有八句詩為證:

拋擲南陽為主憂,北征東討盡良籌。

時來天地雖同力,運去英雄不自由。

千裏山河輕孺子,兩朝冠劍恨譙周。

〞餘岩下多情水,猶解年年傍驛流。

這八句詩是羅隱才子題諸葛亮籌筆驛之作。那羅隱在唐朝末年是東南第一個才子,懷才不遇,終身不能中得一個進士。後來將就做得一官,於他生平誌願,十分不能酬其一分,以此每每不平,到處怨歎。過諸葛亮廟,有感而作這一首詩,說諸葛公這般才華,可以平吞天下,混一中原,隻因遭時不濟,有才無命,不能成其一統之誌,卻又年命不永,營中星殞。這樣一個頂天立地的漢子,究竟與命抵敵不過,那怕共工氏發惱,頭撞倒了不周山;巨靈神奮威,斧劈碎了華山石。所以他有感而作。看官,你道這羅隱是那裏人氏?他是浙江杭州府新城縣人,字昭諫,別號江東生。他與吳越王同時降生。未生之前,有兩條紫氣衝天:一條紫氣降於臨安,生出吳越王,一條紫氣降於新城,生出羅江東。這羅江東生將出來,學貫天人,才兼文武,聰明穎悟,出口成章,有曹子建七步之才,李太白百篇之賦。隻是一著:生性輕薄,看人不在眼裏。一味好嘲笑人,或是俚語,或是歌謠,高聲朗誦,再也不怕人嗔怪,遭其訕笑者不一而足,因此人人稱之為“輕薄羅隱”。但是他說出來的話,又有些古怪,或好或歹,都有靈應,就像神仙的讖語一般。遠在數百年之外,近在目下,聲叫聲應,至今千來年,浙江人凡事稱為“羅隱題破”者,此也。以此人人忌憚他那張嘴,不敢惹他。

不要說世上人怕他,連那鬼神也都怕他這張嘴,凡庵觀苑寺之中,那些泥塑木雕的神道,他若略說一二句,準準應其所言:若是說好,便就靈通感應,香火繁盛起來;若說不好,便就無靈無感,香煙冰冷,連鬼也通沒得上門來了。羅江東初年不信鬼神,一日走到祠山張大帝廟裏,見殿宇雄壯,心上不平,取出那枝百靈百應、光閃閃、寒簇簇、判生死的筆來,題二句於壁上道:走盡天下路,平生不信邪。

方才寫得這二句,還未完下文,忽然背後一尊神道奪住手中這枝筆,大聲喝道:“汝把下文這二句做得好便罷,若做得不好,我便擊死汝矣。”羅江東回轉頭來一看,就是黑臉胡子張大帝。這一尊神道,身長數丈,威風凜凜,電目岩岩。羅江東驚得一身冷汗,慌慌張張,隻得續寫二句道:祠山張大帝,天下鬼神爺。

寫完,那尊神道方才放手而去。自此之後,廟中香火更盛。後來走到烏江項王廟內,見項王相貌猙獰,手中執劍而坐,怒氣不消,猶似昔日與漢王爭天下之勢。羅江東服他是個好漢,題一首詩於壁上道:

英雄立廟楚江濱,叱吒風雲若有神。

對劍不須更惆悵,漢家今已屬他人!

此詩題罷,泄了項王千餘年不平之氣,手中寶劍實時墜地。羅江東見其靈異,作禮而出。

羅江東詩才神速,點韻便成。少年之時,手中戲拿一個小磬,賣詩為名,限定磬聲完為度。有人要他做新月的詩,以“敲、梢、交”三字為韻,一邊擊磬,一邊吟值:禁鼓初聞第一敲,臥看新月出林梢。

誰家寶鏡新磨出?匣小參差蓋不交。

磬聲完而詩已就矣,其敏妙如此。又長於對句,凡人有對不得的,到他口中無有不對之句。藥中“白頭翁”,他便對“蒼耳子”:“玉玲瓏”他便對“金跳脫”。那“金跳脫”就是女人手上金鐲子是也。又有句道“近比趙公,三十六年宰相”這句,人再對不來。羅江東道:“何不對‘遠同郭令,二十四考中書’?”這就是郭子儀故事,他在中書曆二十四考。其對句之精妙如此,真奇才也。但他生於窮寒之家,生計甚是寥落,家中一畝田地也無,又兼唐朝亂離之後,德宗好貨之主,田地上賦稅極多,人家一發不敢有那田地。羅江東自小隻帶得這幾畝書田來,濟得甚事?真個饑不可食,寒不可衣。果是:聾盲喑啞家豪富,智慧聰明卻受貧。

他早年喪了父親,守著母親過活。那母親不過織布度日,好生艱苦,羅江東隻得呆著臉向親友家借貸。誰知世上的人甚是少趣,若是羅江東那時做了官人,帶了烏紗帽,象簡朝靴,那人便來嗬脬捧屁,沒有的也是有的;如今是個窮酸,口說大話,不過是賒那“功名”二字在身上,世人隻賭現在,不討賒帳,誰肯預先來奉承?俗語道:“若說錢,便無緣。”羅江東向親友一連告了幾十處,大家都不睬,以後見了他的影兒,隻道他又來借債,都把他做白虎、太歲一般看待,家家關門閉戶起來。羅江東與母親二人,甚是忿恨之極。正是:十叩柴扉九不開,滿頭風雪卻回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