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別深宮幾度秋,妝台塵鎖不堪愁。
故園冷落淩波襪,塵世烘騰海屋籌。
陰伉儷諧陽伉儷,新風流是舊風流。
追思向日繁華地,盡付湘江水上漚。
那鄒師孟正在酣美之際,亦不詳他詩中之意,但與美人盡情取樂,竭盡生平之力奉承美人,美人亦樂此不為疲也。次日早起,美人就留鄒師孟住於院中,不令鄒生外出,行則同肩,寢則迭股,如鴛鴦一般,時刻不離。怎見得他倆人樂處?
鄒生年少無妻,今日乍嚐滋味,吃一頓,又要一頓。花氏青春缺偶,夜來拾得寶珠,彩一顆,又要一顆。師孟豈肯孟師,猶如柳絮顛狂。春麗正當麗春,一任遊蜂撲蝶。鄒生道:“看汝風流性情,怎生硬熬得數年鳳離鴛隻?”花氏道:“覷恁堅強力量,可惜虛做了半世鵠寡鸞孤。”鄒生道:“倘元紅若在,可喜的更勝今宵。”花氏道:“雖含苞已破,現在的再留明日。”
說不盡那兩人恩愛之情。且說鄒師孟的兩個童仆,經日不見相公回來,好生著忙,四處抓尋,並不見一毫蹤影,遍問山人樵子,並無消息。隻得各處貼下招子,也無影響。一連尋了三月,竟無動靜,連報信的通沒一個。兩人疑心落了虎狼之口,或被盜賊殺死,或死在山崖之間,隻得痛哭收拾而歸,取路回慶元,報與家中父母知道。父母聞知,一哭幾死,無可奈何,隻得招魂葬於山中。
渾如劉阮天台去,直至如今竟未歸。
不說他父母在家招魂之事,且說鄒師孟因遊山遊出好處,無妻的忽然有了個妻子,且又生得絕世無雙。比如世上的人,無妻的要尋個妻子,千難萬難,就是破費了珠釵花朵、金銀彩幣,常常娶不出一個好妻子。如今鄒師孟不費一文錢,忽然得了個好妻子,又做起入贅女婿來,頭頂他的瓦,腳踏他的地,穿他的,吃他的,受用他的,睡的是牙牀錦帳,動用的都是金銀琉璃器皿,鄒師孟便樂而忘返,不覺將及一年有餘。忽然一日,花氏叫侍女安排酒肴,極其豐盛。鄒師孟道:“何故今日如此盛設?”花氏道:“燈前對酌,盡此一日之歡。”說完了這一句,不覺涕淚交下。鄒生大加詫異道:“深蒙不棄,俯賜姻緣,美人今日何出此言?莫不是小生有什麼得罪之處麼?”花氏道:“非也,妾本欲與郎君共期偕老,不料上天降罰,禍起蕭牆,今日盡此一歡,明朝便當永別。郎君速宜遠避,如其不然,禍且及君矣。”鄒生大驚,再三問其緣故,花氏隻是不說,一味悲慟而已。鄒生再三與他拭淚,隻是不解。雖然上牀雲雨,花氏隻是歎息,連鄒生亦無意興。花氏吟詩一首道:
倚玉偎紅甫一年,團圓卻又不團圓。
怎消此夜將離恨,難續前生未了緣。
豔質將成蘭蕙吐,風流盡化綺羅煙。
誰知大數明朝盡,人力如何可勝天!
花氏吟一句,悲哭一句,直至天色微明。花氏急急起來,又與鄒生抱頭而哭。哭畢,天已大明,遂慌慌張張催促鄒生出外。鄒生不忍,尚有留戀之意,不肯出門。花氏道:“郎君速走,禍就來矣。”急急把鄒生推出門外,鄒生還立住著腳,不肯行走,花氏大聲叫道:“郎君速走,若少遲延,性命不免!”鄒生隻得踉蹌而奔,不上半裏之程,忽然陰雲四合,白晝有如黑夜。鄒生慌張,急急走入樹林中躲避。少頃之間,雷雨交作,霹靂數聲,火光遍天,已而雲收雨散。鄒生疑心,再往前村看視,並無華屋美人,但見樹林之中,有一古墓,被雷震壞,枯骨交加,髑髏震碎,遍流鮮血。鄒生驚得瞪目口呆,罔知所措。有詩為證:狂風霹靂電交加,震碎骷髏可歎嗟。
華屋美人竟誰在,始知山鬼弄叉丫。
話說那鄒師孟見了,慌張之極,遂急走忙奔,依稀還認得舊路,尋路而歸於寓所。主人驚問道:“相公那裏去了這一年?尊管家一連尋了三月,不見下落,疑心被虎狼所傷,或死於盜賊之手,痛哭了一場,收拾回去久矣。相公怎生去了一年方回?”鄒生喘息少定,方才一一說出緣故,如此如此。主人驚道:“是了是了,此處相傳有花春麗,是宋度宗的嬪妃,其墓在此山之側。相公所遇,想是此鬼無疑。”鄒師孟想了一會道:“度宗姓趙,名(礻基),鹹淳是當時年號,宋之陵寢都在此山。自宋朝鹹淳年間至今,實是二百餘年,斷然是宮妃無疑。所以屋宇華麗,金碧輝煌,更兼服食器皿、文房四寶,都是帝王家物。但我在此一年有餘,恐家童奔回家去,錯報我已死,驚惶我父母,怎生是好?”遂急急走還故鄉。父母一見,隻道是鬼,細細說出緣故,方知是真。後父母要為他娶妻,鄒師孟自受用了花春麗之後,世上一切美貌婦人,都看得不在眼裏,又感花氏之情,堅執不肯,時時縈其懷抱。後來父母亡過,鄒生亦無心戀家,看得世緣甚輕,遂修煉出家,雲遊各省,不知其所終。有詩為證:
死鬼戀生人,生人貪活鬼。
死鬼尚有情,無情不如鬼。